“……”她隻是突然想到好不好。
“長孫姑娘可知,夜多窟所有用水全部來自睡睛閣西側的一處泉眼。”
“我方才沐浴所用……”
“正是,”阿閃點頭,杏紅羅裙淺步慢移,“那泉,夜多窟主提名——夜聽。”
“夜聽泉……”她輕輕咀嚼,隻覺一縷幽味滌蕩胸中,不由脫口而出,“半岩鬆暝時藏鶴,一枕秋聲夜聽泉。”
唐人牟融的詩,不正應了夜來聽泉之景。
“長孫姑娘果然好學識,唉,長孫姑娘可知夜多窟主如何提了這個泉名?不瞞長孫姑娘,話說某天那一段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良宵,我那天才洋溢的夜多窟主因為融合江湖其他門派輕功精髓,新創了一套名為《顧影步》的輕功身法,因此興奮難眠,恰好又聽得泉水丁冬……泉水丁冬……唉,隔天他就抱怨聽了一夜的泉水喧囂,不得好眠,索性將這泉命名為‘夜聽’,還刻了字在泉邊的石頭上。啊,一枕秋聲夜聽泉……還是長孫姑娘這句好,一枕秋聲夜聽泉……一枕秋聲……記下記下,奴家這就記下,改日讓人刻在泉邊,正好配夜多窟主刻的‘夜聽’二字。”
“……”長孫淹很想說:這句不是她的好不好。
阿閃由細述泉名來由變為自言自語,說話的這段時間裏,已牽著長孫淹來到一處殿堂式雙層樓台前。
“此處是壁觀樓,繞過這條小徑,前方便是夜多窟正閣大門。”阿閃極盡地主之誼。
景致婆娑,風聲如魘。繞過壁觀樓,長孫淹抬眸,兩根檀色大柱入眼巍峨。輕“噫”一聲,阿閃不知何時鬆了牽她衣袖的手,她緩緩走到柱邊。
柱子很粗,指腹輕輕劃過檀漆柱表,感到一片細膩光滑,以目觀之,至少有一丈高,圓徑是三人合抱的總和。她退了稍許,抬眸打量,兩柱之上分別刻有四字草書——左柱刻“電波機變”,右柱刻“色絲妙絕”。
“電波……機變……色絲妙絕……”她輕聲念著,仰頭看了片刻,見柱上“機”字左側邊和“變”字上半部分刻得略淺,這兩部分各有一道深深的凹跡嵌在字後,似被人用利刃割劃過,隻因兩字筆畫較多,將那凹痕遮掩去了。
“長孫姑娘,你也瞧到那字有傷痕,對吧?”阿閃陪立在她身側,隨她一道仰頭觀字,語有唏噓,“這柱上的字是夜多窟主練功時刻上去的。說起夜多窟主練功,唉,唉……長孫姑娘你不知道哇,電波機變,這‘機’字和‘變’字不就是筆畫多了些麼,有什麼大不了,我那夜多窟主……他練功時,步式手式拳式百變千化都不覺得麻煩,偏偏就覺得寫這兩個字麻煩,刻字也不刻全,為了省事,‘機’字右側和‘變’字上部全用一撇一捺帶過……”
這就是字後鑲嵌劃痕的由來……啊!長孫淹瞥了阿閃一眼,對她說著說著便將手繞上她的衣帶之舉已到了視若無睹的地步。
“我尊瞧這兩字怪異,囑咐夜多窟主哪天有空了將字補全,長孫姑娘,夜多窟主的脾氣……唉,隻要數到這兩字的筆畫,他哪天都沒空。最後,還是寂滅子替他將筆劃刻全了,讓見了這柱子的人能清楚念出這八個字。”
如果不刻全,的確不太好念……長孫淹忖著,聽阿閃意猶未意地繼續——
“我尊第一次見這八字,竟是念成‘電波木又,色絲妙絕’,以為字邊的一撇一捺是柱木的腐跡。扶遊窟主見了,念成‘電波權爻,色絲妙絕’。其他窟主雖然沒說什麼,天知道心裏笑成什麼樣。”
難怪難怪,寂滅子後來補上的兩字筆畫,刻痕深度皆不及閔友意初刻時的深,若非近距離端詳,也是看不出來的。不過,看到這兩根檀柱的人,絕對不會錯認“色絲妙絕”四字。
色絲……抿唇輕哂,想起了他“武林三蝶”之名,她心中暗暗搖頭,提裙步下台階。柱外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兩側各有三根銅柱,約一人高,下方柱座或龜或蓮,或鴟吻或魚龍,無一相同。
他明明不在,但這夜多窟裏,處處有他的痕跡。
長孫淹繞著銅柱走一圈,一時落花入領,微風動裾。借著半明半晦的月色,她瞧到柱上密密麻麻的花紋,花紋很奇怪,像人,又像字。
指腹感受著銅柱的凹凸不平,她聽阿閃在身後問:“長孫姑娘啊,夜多窟主初見你時,說過什麼話?”
長孫淹歪歪頭,“人話……呀!”
“……”阿閃臉皮一僵。僵到長孫淹能清楚地看到一片菜青色從她額角漸變下來,就如同她此刻穿的漸變羅裙。
麵有菜色大概就是阿閃這個樣子……吧?暗暗忖著,長孫淹表麵上不動聲色。她不笨,知道這個時候的阿閃一定不能惹,但她也沒說錯話……嘛!
深呼吸,深呼吸,深——阿閃強迫自己扯出笑臉,耐心道:“我是問,夜多窟主見了長孫姑娘,可有稱讚長孫姑娘的美貌?就是說,他用什麼話稱讚長孫姑娘你呢?”
回憶片刻,長孫淹搖頭,“沒有……呢。”
“不可能。”飛快否定,不知是否定長孫淹的話,還是否定自家窟主的為人,阿閃開始左右走,踱來踱去,踱去踱來。
起初,長孫淹眼睛盯著她,隨著她的走動左右擺動腦袋,擺得頭昏腦漲之餘,她索性放棄,也懶得去想阿閃口中的“不可能”到底是什麼不可能。
“長孫姑娘,我換個問題,你想想,一路上,夜多窟主有沒有哪句話稱讚你,或是誇你哪兒好哪兒美哪兒與眾不同?”
“一路上?”除了馬車搖搖晃晃,他好像沒跟她說過什麼話。想到這兒,長孫淹搖頭。
“你仔細回憶回憶,努力回憶回憶,真的沒一句稱讚?”阿閃揪著她的衣袖,眼巴巴,俏生生。
遲疑了一會兒,長孫淹艾艾道:“路上是沒有,不過,在山崖下,如果那一句算的話,應該是誇我……”
“對對,哪一句哪一句?”
“……吧!”
“八?”眼對眼,阿閃想了半天,終於明白這句是承接上一句的尾音詞。瞧她,心一急,還是不能適應長孫姑娘的說話方式。她耐心,她深呼吸,吸了三四口後,才舒緩著語氣問:“是哪一句?”
“一瞬百般宜,無論笑與啼。”長孫淹說完,回頭仍研究銅柱上的花紋。
“一瞬百般宜,無論笑與啼……”阿閃嚼咀半晌,神色怪異。
——長孫淹也許不明白,她這夜多窟主的文采不能稱好,但遇上女子,特別是美人,文采簡直有如神助,福至心靈,脫胎換骨。在江湖上,雖說夜多窟主有風流花蝴蝶之名,但得夜多窟主讚美的女子皆會自喜。因為,凡得到夜多窟主稱讚,此女子定會名聲大震,江湖上,得之者,常自喜,不得者,常失落。夜多窟主讚一人“嫣然一笑”之美,則必不會再用“嫣然一笑”讚另一美人,他會用“蓊如春花”、“色曜春華”、“魂翩神妙”、“言媚姿豔”、“色如桃花”、“芳如杜若”、“長笑氣若蘭”、“蛾眉妙曼”、“顧盼采光”……總之,夜多窟主讚美人絕對不重複。
阿閃正沉思,突聽長孫淹問道——
“他讚美這麼多姑娘,那些姑娘心裏,他是什麼模樣……呢?”
“呃?”阿閃一愣,似乎是自己無意識將肚子裏的抱怨喃了出來?她揮袖輕笑,雙掌一拍,轉問:“沒有沒有,這倒沒有。長孫姑娘看我家夜多窟主是何模樣?”
“我?”垂眸盯著鞋尖,抬起,阿閃的眼睛就在她左側,目不轉睛。驀爾一笑,她道:“我見青山多嫵媚。”
“嫵媚?”阿閃一怔。
“我瞧他,多窈窕之態。”
“窈窕?”
“嗯,”長孫淹點頭,向下一根銅柱走去,“沈郎腰瘦,嫵媚風流。”
“……”阿閃已呆得連重複的力氣也沒了,站在原地,她摸摸鼻子,喃喃自語,“嫵媚?窈窕?腰瘦?這詞兒可別讓夜多窟主聽見,特別是不能讓夜多窟主從我嘴裏聽到,萬一聽到,我可憐的脖子……”
阿閃暗暗叮囑自己,阿閃默默強迫自己,半晌後,方問:“長孫姑娘,為何如此形容我夜多窟主?”
長孫淹不回頭,撫著銅柱上的花紋,低垂的唇邊,一抹笑如雨後菟絲,婀娜舒展。
我見青山多嫵媚……阿閃不會又認為她好學識……吧?記得幼時,秋風過庭,她拿著針線坐在大哥膝頭繡花,大哥念詩給她聽——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隻今餘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
“何物能令他歡喜?”她抬頭問時,大哥道——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那“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的辛稼軒為國抱憾,他的一首《賀新郎》由大哥朗朗吟來,她最記得的,卻隻有“我見青山多嫵媚”一句,長大了,才漸漸將這首長短句背得齊全。
嫵媚,並非纖柔女子所專有。越是無心,便越能邀得嫵媚同行。
青山嫵媚,情貌在顏。
這,就是她眼中的玉扇公子閔友意。
(注一:“電波機變,色絲妙絕”的繁體字為“電波機變,色絲妙絕”,故事中所說“機”和“變”的筆畫較多,指的是它們的繁體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