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總管雙眼一亮,如午後驕陽,“長孫姑娘也知道啊。”
長孫淹輕輕點頭,“嗯,略知一二而已。”
“史書上說,他是佞臣。嫣……啊,我是說友意,他最討厭自己的名字。”茶總管勾勾唇,似笑非笑,突然轉了話題,“你瞧,每次比賽,那些和尚都是一副呆呆的表情,看得好生沒趣。”她拂拂袖,瑰色唇瓣微微向上一彎,仿佛在嘲笑,又仿佛隻是單純地笑一笑而已,“那邊的老和尚,瞧見沒,瘦瘦的那個,是伽藍主持句泥,他身後三位年輕僧人是伽藍護法,有‘伽藍三香’之稱。”
“伽藍三香?”長孫淹瞧去,隻覺得其中兩人麵熟,眯眼細看,認出他們正是在山道上相遇的兩名僧人。三人身後另有四五名年輕的小僧人,頭上光光,麵容清秀,像一班玉筍立在那兒。
“戒香,定香,慧香。這三人法號中有個香字,年紀輕輕已升上護法之位,武功一流,伽藍和尚稱他們為‘三香護法’,江湖上,人稱‘伽藍三香’。瞧那兒——”茶總管指尖一轉,長孫淹順著蔥玉似的指尖看去,聽她道,“句泥左邊三人是化地殿的得得禪師、夜多殿的醜相禪師、扶遊殿的洞山禪師,右邊是厭世殿的雲照禪師、須彌殿的神劍禪師、飲光殿的魔岩禪師……咦,還有一個沒來?”
“誰……呀?”
“賢劫殿的小和尚。”茶總管凝眉思索,正要解釋,場中卻響起一道妖異鬼怪的聲音。此音幽魅不定,聽者隻覺眼前浮現森羅地獄,似一班厲鬼撲麵襲來。
坡地上,群雄紛紛靜斂心神,氣走丹田,聆聽那聲音道:“老——古——錐——比——賽——時——辰——到——了——”
說話者無傷人之心,故而群雄隻聽得遍體生寒,倒也無其他痛苦。而這說話者,正是掀紗走出的夜多窟主閔友意。
“善哉——善哉——蘭若——今日——參的——什麼禪?”醜相禪師合掌放聲,梵音當空,赫赫然是佛門“獅子吼”。
群雄明白,寺廟僧人對俗世香客的稱呼,通常有“檀越”、“施主”、“在家人”等,若為王侯將相,則稱其官品爵名,“蘭若”是僧家對俗家人的一種尊呼。隻是,閔友意稱禪師為“老古錐”,未免有不敬之意。幸好他沒叫禿驢……在江湖群雄暗暗搖頭之際,初次觀賽者已被眼前你來我往的幽魅聲震懾當場,氣血翻湧。
“鬼哭狼嚎”對“獅子吼”——
“老子——今天——參的——是一絲——不掛禪!”
“善哉!善哉!”醜相輕誦佛語。
突然,“當——”一道綿長韻遠的鍾聲自伽藍深處響起,悠悠然飄上半空。
等到餘韻繞去,一道懶懶的聲音飄出紗幔,聲音不大,眾人卻聽得字字分明:“那鍾……太響了。”說話之人仿佛剛從香甜睡夢中被人吵起,聲音沙啞低沉,語氣透著不耐。
“我尊,既然太響,砸了如何?”閔友意回頭衝紗帳一笑。
“如此,有勞我夜多窟主。”帳內,玄十三頷首示謝。
眯眼一掃,分辨鍾聲來自坡邊的小佛殿,閔友意足下輕點,如大鵬展翅,飛撲懸鍾,起掌帶起疾風,眼見便要拍向銅鍾,另一道人影卻從側麵迎了上去,一掌對一掌,在半空將他淩厲的掌氣化去。閔友意借力抓向那人,被那人一個後縱躲開,雙雙落地。
綠袍飄飄,那人笑道:“玄尊,閔窟主,梵音清雅,令人樂聞,你們又何苦難為銅鍾。”
玄十三一動不動,當什麼事也沒發生。
閔友意旋落在他一丈處,杏花眼狠狠一眯,“你哪位?”
“綠絲絛,草如袍。”
高處一聲醇厚嗓音,紗帳後有人嗤笑,“你連他也不認識?”
“老子為什麼要認識?”閔友意回瞪紗帳一眼,轉看欲救銅鍾而出現在綠袍公子身邊的醜相禪師,“老古錐,他是你請來比賽的?”
“……”醜相禪師一時啞口。
“在下樓太衝。”綠袍公子報上名姓,江湖文雅之士已猜出他的身份。
樓太衝,本名樓隱,太衝是他的字,喜穿綠袍,別號“苦綠公子”。據聞,樓太衝曾三年燈火,十載寒窗,雖中了進士,卻不知在什麼時候通透悟理,棄名而去,以寫詩作畫娛樂人生。有人猜測,他或許明白的是“不能奮飛,終身困鈍”這個理。
樓太衝擅長畫佛畫,他繪的“垂淚仙師圖”、“金剛曼荼羅圖”、“地藏皺眉圖”皆為人稱讚,而他為佛寺畫的“地獄變相圖”,被認為再現吳道子之風——那吳道子本是唐朝人,曾於唐朝開元二十四年在景公寺壁上繪過一幅“地獄變相”,據聞,觀此畫者皆不敢食肉,兩市屠沽甚至因此轉業——七佛伽藍請樓太衝來此,正是為地藏殿的殿壁繪一幅“地獄變相圖”。
“他就是苦綠公子樓隱?”角落裏,長孫淹喃喃自語,“果然一表人才,形神皆俊。”
“畫畫的?”清如玄鍾的聲音飄來,紗後穩坐不動的身形換了個坐姿,從左倚變成右倚。
“塗墨之技,令人見笑。”樓太衝垂眉一笑,謙雅有禮,“在下地獄變相隻繪得一半,巧逢窟佛賽事,有幸一觀。”
“樓公子的變相圖,定能為伽藍增、色——不少。”閔友意涼涼負手,“我尊,你說是吧?”
“嗯……”不掩飾的嗬嗬笑聲揚起,似諷似譏,笑過後,玄十三才輕聲道:“佛畫,不過隨意畫罷了。”
這話聽似譏諷,卻暗藏深意。樓太衝向遠遠的人影抱拳一揖,“謝玄尊指教。”
“謝?哼,老子今天一定要拍碎這口鍾,你要攔,老子連你一起拍。”麵對男人,夜多窟主一向沒什麼好語氣。
“得饒人處且饒人,玄尊,閔窟主,何必為難……”
“嫣要拍碎它,與樓公子何幹?”打斷樓太衝的話,玄十三慢慢開口,卻在說了這句之後,再不出聲。
閔友意杏花眼一挑,夾著戾氣罡風,拳腳直攻樓太衝。
是苦綠公子……長孫淹垂眸想了想,為了看得清晰點,身影向銅鍾移去。
樓太衝迎著閔友意的攻路,避重就輕,一味退讓,眾人的注意全放在兩人身上,誰也沒留意躡手躡腳靠近銅鍾的人。
閔友意淩空躍升,正如人稱其輕功“鳶飛戾天”那般,拔高數十仗,淩厲掌氣直衝銅鍾而去,分明想連樓太衝一起拍碎。然而,肘腋生變,群雄心驚之際,閔友意的掌氣突然在半空轉彎,眾人隻聽轟然響巨,石草亂濺,鍾邊赫然出現一個坑洞,而樓太衝在銅鍾邊苦笑。再觀眾人,神色各異:七破窟部眾瞪大了眼,臉上全是看好戲的神情;七佛伽藍這邊,句泥神色如常,身後三名護法或抬袖或凝眸,意有所動,醜相禪師左腳微微踏前半步。
若閔友意這一掌不留情麵,他們定會出手。我佛慈悲,斷不能眼見樓太衝命喪於此。
幸好,閔友意手下留情。
留情?
錯,閔友意並不打算留情,隻是,勁氣攻出的一刹,他瞥到鍾邊微微探出一片衣角。
——淡黃羅紗,是名姑娘!
——是姑娘便傷不得!
翻身落地,他不看樓太衝,直衝鍾後,旋步一轉,一張呆怔的小臉落入雙眼,竟然是……
瞪著表情無辜的女子,他大吼:“阿——閃——”
這一聲“鬼哭狼嚎”震得群雄心頭齊齊一跳,莫不將視線移向鍾後那名叫“阿閃”的姑娘。
“奴……奴家在這兒……”遠遠柱邊傳來一聲怯怯的柔音。
鍾後,怔呆的女子終於回神,愣愣道:“我叫長孫淹……”
“我知道你叫長孫淹。”
“……啊?”
閔友意雙肩一垮,“還啊?淹兒,你知不知道你的小命差點就沒了。”
這話眾人聽得明白:若不是看到她在這兒,他不會手下留情。
“我不知道……呀!”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小命這麼容易就沒了,這兒又不是懸崖,她不過是走近些,想看清楚點……他的眉已經皺成八字了,有些話她還是放在心裏好了。
“嚇死奴家了……”阿閃提著裙子跑來,“長孫姑娘,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夜多窟主會要了奴家的命啊。”
長孫淹懵然無知地被阿閃拉到一邊,回頭,見樓太衝依然站在銅鍾邊,視線正向她望來。仿佛狹路相逢,樓太衝的眸色因阿閃那一聲“長孫姑娘”而晃了晃,對上一雙黑茫茫的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