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後——
天女停梭,遙望天池,故名“遙池”。
柰攀閣,是客居,也是長孫淹暫時的客房。
如何來到遙池宮,她自己都莫名其妙。睜開眼,還沒開口,耳邊就是一串喋喋不休的……嘮叨?是,即使是現在,她還是覺得當日梅非遙一邊在床邊繞圈、一邊數落貝蘭孫的話就是嘮叨。
梅非遙說——“長孫姑娘,其實我死了……不不不,呸呸,其實我沒有死,因為一些原因,我也算是從鬼門關繞過一圈,所以,宮主的話可能有些誤會,你別生宮主的氣,他不是強盜,我也不是……”
大哥常說聽她說話很累,她終於體會到大哥的感覺了。聽她說了十九年的話,大哥真偉大……
顛來倒去,她終於明白了梅非遙的意思:貝蘭孫與她成親時,婚禮比較簡單,隨著相處、相知,兩人的感情日漸濃深,適巧一年前梅非遙生命垂危,她以為自己活不過今年春天,便希望來生穿上長孫家的嫁衣,與貝蘭孫再續前緣;貝蘭孫尋遍天下名醫,也算他運氣好,正巧一位遊方經過長白山的大夫治好了妻子的病,而妻子在病中提過的點點話語全被他記刻在心裏;於是,待調養好妻子的身體後,他便前往四川長孫家,隻為滿足妻子的小小心願……
應該感動的,她也很配合地感動了。
她呢,本就是一個沒什麼脾氣的人,聽話,不頑固,既然她不繡嫁衣的前提條件不在了,她為什麼不繡,有銀子賺嘛。
其實,全國名坊繡坊無數,真要比較,長孫家的嫁袍隻是朱礦和染坊布匹的附帶品,說到特色,大概因長孫家的嫁袍是“先有衣,後有紋”。提起衣,不得不說衣的顏色。朱礦可染紅,紅藍花也可染紅,但不是每一種紅都適合裁製嫁袍,長孫家的染坊將白綾經過七染七曬,染成紅綾布,顏色鮮豔而不刺目,布匹光滑且不失絲的觸感,名為“七重染”,最適合剪裁嫁袍。
量人裁袍,製成紅衣,衣上原本是沒有花紋的,那些龍鳳金銀紋、花獸、綾波、瑞草之圖,皆是在成衣之後繡上,何況,並不是所有新人都適合龍鳳紋,長孫家會依據新人的不同氣質和眉眼間的神色來決定嫁袍上的圖案。
這便是——
一襲猩紅七重染,一般妝樣百般嬌!
如今,柰攀閣二樓其中的一間是她的客房,一樓則堆滿了繡線、衣架、剪刀,已成了一間小型繡坊。自從連雲閣被毀,宮裏護衛忙著修整,她是看不懂樓閣搭建啦,隻知道他們一邊拆,一邊釘,拆拆釘釘,丁丁當當,扛著木頭石頭跑來跑去,宮裏的女眷不勝其擾,又因梅非遙常往她這兒跑,連帶的,女眷們全集中到柰攀閣周圍,手持三尺銀劍……
好吧,好吧,她猜她們其實是奉貝蘭孫之命守護夫人。貝蘭孫忌諱的大概是閔友意的風流之名,畢竟他見了梅非遙後,棄“漸海鱗牙”如敝帚,還送上代表他花名的玉扇墜,居心之邪惡令人不得不防。
問題是,防……得了嗎?
人能風流到何種程度,卻又令人全無憎惡?
百聞不如一見,前輩說再多,也不如她親眼所見來得真切。十天來,閔友意天天出現在遙池宮,若明目張膽說“我要勾引你妻子”,貝蘭孫必定不會讓他無痛無傷地離開,偏偏這些天他來去自如,貝蘭孫一點辦法也沒。
為何?
隻因他不若尋常登徒浪子般見了美人便撲過去,初時隻繞在她身邊,美其名——教徒兒學劍。
就因為這個理由,她的刺繡進程大大縮退,一日竟然繡不完一隻袖口的花紋。
真是、真是,學什麼不好,為什麼要教她學劍?
她呢,本就是一個沒什麼脾氣的人,聽話,不頑固,既然他要教,她學便是了,反正繡嫁袍不急在一天兩天,她也想瞧瞧名動武林的窟佛賽究竟會有個怎樣的結果,而她看到的……
“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明知梅非遙已為人妻,他竟然故意提起“閨怨”。
“晝永無人深院靜,一枕春醒,猶未臨鏡。簾卷新蟾光射影,連忙掠起鶫鬆鬢。對景沉吟嗟沒興,薄幸不來,空把杯盤。休道婦人多水性,今宵獨自言無定。”
好一首蝶戀花,好一句休道婦人多水性。言下之意,縱然梅非遙有了宮柳之心,也是人之常情:非是婦人水性楊花,隻是一枕春醒,空把杯盤,對景細思,原來,那薄幸之人不值得等待。
“相和歌,芰荷香,黛眉倚綠窗,盡人憐。望月心見意,月移人不移。”
他已經開始人約黃昏後了,望月心見意,暗含他的字“友意”,月移人不移,表明等不到相約之人,他不會離開。
隻是,閔友意每次出現在遙池宮,總會有貝蘭孫有一番打鬥,今日亦不例外。
柰攀閣外,一白一藍兩道身影正打鬥得難舍難分。貝蘭孫素來是一身白袍,他今日穿的是疊雪綢袍,襟、袖、肩腋、袍底各鑲了一層厚厚的雪裘絨,在勁氣鼓動之下,仿佛謫仙;閔友意則是一身色澤漸變的藍袍,從領至尾,衣色由淺入深,仿若天地間所有的藍皆棲伏在這件衣上,肩領處是泛白的藍,腰部是晴天清空的藍,及裾角處則為深黝至極的藍,偏那深藍中夾著芝麻大小的白點,一眼看去,倒像春之女神踏著夜雲迎麵襲來,香鬱醉人。
“望月心見意……”倚窗而坐的女子搖搖手中的紙,突回頭衝繡花的女子道,“淹兒,關於閔友意……關於玉扇公子的趣事,能說來聽聽嗎?”
“你喜歡他?”
“……不知道,但我不討厭他。”
針尖一頓,長孫淹含笑搖頭。不討厭……青山嫵媚,玉扇窈窕,情貌在顏,隻會令見者心喜,又何來討厭?
“淹兒,他怎會收你為徒呢。”輕喃著,這一句,不是疑問。
“……”
“淹兒,你的性子……怎麼說呢,你總是那麼事不關己。”梅非遙盯著心思全在針線上的女子,也不管她是不是聽得進耳,徑自道,“你親眼看到七破窟和七佛伽藍開賽,他們要宮主……”想起長孫淹的形容,梅非遙悶笑不已,她無法想象宮主扛著大刀請罪是什麼模樣。
“宮主在回來的路上應該聽到風聲……吧?”原本誰都不提此事,自從閔友意出現,一拳一腳中向貝蘭孫說明賽事情況,長孫淹也不隱瞞什麼,將自己在七佛伽藍所見所聞一一告訴了梅非遙。
“你說他們怎會將宮主也扯進比賽裏?”梅非遙百思不解,“江湖人都這麼奇怪?”
“宮主也是江湖人……吧?”長孫淹轉眸看她。有名有號的哦!
梅非遙在她的注視下搖頭,“不知道,我倒覺得宮主是生意人,你瞧,宮主一沒有在外麵無事閑蕩,二沒有故意找人比武,花在做生意上的時間倒是比較多。不過……嘿嘿……我喜歡那些武林人送給宮主的名號。”
北池雪蓮……那碧玉天池之上,白衣翻飛,天地也為之失色之人,如淨蓮般……
她的宮主……紅唇淺彎,含情雙眸一時氤氳。
“他的出現,一定讓宮主煩不勝擾。”長孫淹的細語打斷她飄飛的思緒。
“嗯,宮主這幾天的脾氣不太好。”
“非遙,你該知道,他喜歡你。”
“你說友意?”梅非遙吃吃笑了片刻,如水眸光越過花窗投向遠方纏鬥的身影,“他是武林中有名的花心蝴蝶,隻是,我沒想到這隻蝴蝶並不令人討厭。”
“所以,你才不顧宮主的脾氣,讓他近身?”
“不不,”梅非遙努力讓自己與名字相符,拚命搖頭,“他可是為了保護你這個徒兒才天天往遙池宮跑的,你聽他什麼時候提過窟佛賽的事。”
看看遠方拔地三丈的身影,長孫淹搖頭。銀絲在手,穿梭似花,她淡淡一笑,“非遙,你很聰明。”她喜歡和聰明人交朋友。
“謝謝。”梅非遙也不推辭,剔了剔火爐,挪到她身邊坐下,看她專注繡衣的神情。半晌,她道,“淹兒,蝴蝶的心思很單純,隻要是香的花兒,就會撲上去。”
“是啊……很單純……呢!”長孫淹依然是淡淡的一句,“你很聰明。”
梅非遙這次沒再道謝,托著腮又向她靠近了些,拉拉銀絲線,低聲一歎。是啊,她聰明……愛上一個冰塊,她不聰明點行嗎?
腦中閃過一張百花綻開的臉,她輕叫:“淹兒。”
“嗯?”凝神繡花的女子輕應,並未分神。
“他真的是七破窟的夜多窟主嗎?”梅非遙想到什麼似,皺眉看向她,“江湖中這一類的神秘人物不是很難見嗎,就算見到了,也要經過一堆的陰謀和懷疑,他們才會在最後關頭揭露自己的身份。你確定他是?”
繡花的女子輕輕一笑,“我們不是江湖人,聽到那些傳聞會很新奇,其實,那些神秘的江湖人和我們差不多……吧。”
相視一眼,兩人隻覺意氣千秋,不約而同笑出聲。笑過,再轉眼,遠遠纏鬥的人影已不見。微風過窗,一隻手扶上花窗,一顆腦袋慢慢從窗花邊探出來。
“打完了?”梅非遙習慣性地問一句。
“嗯,頭發有點紅的家夥把他叫走了。”
“那是火火魯。友意,能將宮主氣到天天發脾氣,你是第一個。”十多天的相處,她已習慣了直呼閔友意的字。
“這可都是為了遙兒你……”頓了半晌,花色無邊的臉突然轉向繡花的女子,戲戲一笑,“……呀!”
怎麼總愛學她說話,她隻是思考句子應該用肯定還是用疑問……啊……黛眉輕蹙,長孫淹決定充耳不聞。
閔友意在窗邊看了一陣,不知是看梅非遙還是看長孫淹,倏地,他撐窗跳入,直接坐到繡花女子身邊。
“淹兒手指靈活,骨骼纖韻,”他也不怕被針紮到,一手毫無預兆地托起長孫淹的右肘拉向自己,繡線在空中帶出一條若隱若現的銀絲,另一隻手若風中拈花般輕輕點點她保持捏繡花針的手勢,說話的對象卻是梅非遙,“遙兒你瞧……”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點,點了半天才放開,口中猶道,“淹兒不僅這雙手適合拿劍,她骨韻玲瓏,關節現在看來有點生硬,握劍有點僵硬,假以時日,練久了自然就靈活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