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一落,兩名女子同時僵住。梅非遙雙目瞠大,捂嘴悶笑,長孫淹表情怪異,欲言又止。
這算是言辭輕薄……嗎……針尖輕輕一顫。
動動唇,她沒說什麼,默默抽回手,將針紮入布中,繼續被他打斷的花紋。而說這話的人仍然笑態可拘道:“說到繡花,有人喜歡將花繡在自己身上。”
瞥去一眼,見他望著梅非遙,長孫淹心頭似鬆了口氣,一針一針繡著袖紋,她也分了些心神聽他們說話。這人不愧是花蝴蝶,和他在一起總有新鮮佳趣的話題。
“此話怎講?”梅非遙眼中果然鍍上一層好奇。
“唐代荊州有名叫葛清的人,生平癡迷白居易的詩詞,自頸部以下的皮膚上遍刺白居易的詩,而且哪一處刺什麼句子他也記得清清楚楚,有人指他背後看不見的一處,他也能吟出那兒刺了什麼詩。”
“很多外族喜歡在身上刺圖,”梅非遙點頭,“我聽說,越人習水,在身上刺獸形,用來避蛇龍毒物。”
“唐代有人膽子更大,在左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死不畏閻羅王’。”
“哦?”
“還有啊,你當嶽飛他娘為什麼在嶽飛背上刺字?”閔蝴蝶拉過一根絲線在手指上繞啊繞,突然轉頭問繡花女子。
針尖停下,長孫淹抿唇一笑,“讓他時時記得精忠報國……吧?”
“不對,字在背上,嶽飛怎麼看得到,那不過是當時很流行,他娘才刺的。”
“……”可以這麼解釋嗎?
長孫淹正懷疑,梅非遙突然起身,“我要去前院幫忙,淹兒,你繡累了便去前院找我。”
“嗯。”
“友意,要一起去嗎?”梅非遙盯著春風俊顏,沒錯過他一閃而過的遲疑。
淹兒,蝴蝶的心思很單純,隻要是香的花兒,就會撲上去。
是啊……很單純……呢!
最終,閔友意還是隨梅非遙去了前院。
盯著遠走的兩道身影,針鋒處,微茫一閃,眸中,一寸波光微微蕩漾。
七彩繡線,斑斕盤纏,低低淺淺的呢喃在柰攀閣響起,清清淡淡,軟軟騰騰,隻說給自己聽:“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鬥尊前。”
貝蘭孫很忙。
與往年相比,他今年忙的不是看商賈名單,而是忙著發脾氣。大概,他二十多年來藏在冰冷性子下的火氣,今年全數爆發了。
要遙池宮的人來說,他們會覺得宮主的脾氣不算什麼。畢竟,比起宮主冰如三九嚴寒的冷火,這怒形於外的言辭根本算不得什麼。而惹得宮主脾氣大發的原因,除了那“武林三蝶”之一的玉扇閔公子,更有——
“宮主,醜相禪師求見。”
“不見。”
“宮……”
“不見。”醜相求見了三天,還沒死心?他會笨到讓比賽的兩方在自己身邊打轉嗎?他不是不知道比賽,隻是……該死的玄十三,這次居然將比賽輸贏定到他身上來了。
“宮主……”
“闊闊裏,我說了不見,無論是老和尚還是小和尚我統統不見。你想讓我說多少遍?”
“他說,他求見老宮主。”
貝蘭孫眯眼,“他要見……老宮主?”
“是。”
“他求見的是老宮主,老宮主在嗎?”冰眸斜掃過來,凍住闊闊裏的呼吸。
“……”他能說老宮主“不在”嗎?
“問問老宮主,願意見便帶醜相去見他,不願意,趕走!”
“是。”闊闊裏退下。
沒多久,他又跑回來,氣息微亂道:“宮……宮主,大事不妙……”
貝蘭孫嘴角抽搐,實在很想一把人參砸過去,“說。”
“夫人……”
“非遙怎麼了?”一把揪過闊闊裏衣襟,讓自家護衛更喘不過氣來。
“夫人……咳咳……夫人不見了。”
冷眸一眯,貝蘭孫直覺道:“閔友意呢?”
“不知去向。”
“……長孫姑娘呢?”
額邊滑下冷汗,闊闊裏咽下一口唾沫,膽戰心驚道:“長孫姑娘也不知去向。”
三人去了何處?
自是寶馬鎮。
自古以來,南方經濟盛於北方,隨著河運、陸運的興盛,商幫興起,南北貨運日夜不斷,寶馬鎮地處關外,每年總有不少商賈聚集在此,收購長白山獨有的人參、靈芝、鹿茸等。遙池宮終年藏於白雪之巔,以木材、人參、五味子、草蓯蓉等藥材為貨源,與山下商人進行生意往來。每年四五月間,北六省的商人會不約而同來到寶馬鎮,彼此洽談生意與合作事宜,當然,商人們亦會趁機收購山中獵戶打獵所得的野禽、獸皮,或是附近農戶挖掘的人參。遙池宮每年運下山的人參和各色藥材是商家爭相購買的貨源,而北六省最負盛名的商賈家族當推“商山四皓”。
“淹兒,瞧,帶你下山也沒浪費多少時辰,正好吃午飯。”梅非遙拉著粉腮微鼓的女子在街上邊走邊瞧,口裏還不忘安慰。
“淹兒,生氣了?”閔友意回頭關心。
搖頭,她隻是不明白自己繡花繡得好好的,怎麼被他們拉到寶馬鎮來。
化雪時節,山夜寒涼,她抱著暖爐早早睡去,又遲遲起身,待穿戴暖和了,穿好繡線準備繡嫁袍時,他們把她拉了出來,因為山下比較熱鬧。
出宮門時被火火魯看到,閔友意索性點了他的穴,將堂堂八尺男兒扭成“簪花仕女圖”的怪模樣……直到出了宮門,她還能感到背後燃燒著怒火的灼灼視線。
下山,輕功最快。閔友意輕功獨絕,她知道,梅非遙……也會武功,至少下山不愁,而她,是被閔友意抱下山的。也就是說,三人之中,隻有她不會武功……
隻有她……隻有她……
用力深吸一口氣,她讓自己微笑。正所謂養生不可少,笑一笑,少一少,惱一惱,老一老。既然已經下山,她看看熱鬧也好。思量間,她打量街鋪,才發現人來人往,竟是人鼎盛市的景象。
“人真多……”
“現在是市通季節,到五月末,鎮裏的商人才慢慢減少。”梅非遙拉著她的手向一間酒樓衝去。
三人坐定,由梅非遙點了小雞燉蘑菇、狗肉湯,枸杞茶等特色菜,聞到臨桌菜香,長孫淹才發現自己的確是餓了。她默默無言,閔友意與梅非遙輕聲談笑,臨桌兩位客人的聲音也時不時飄過來——
“我昨天看到閔老爺了。”
“你說北六省‘商山四皓’之一的閔家?”
“對,閔老爺這次把三位公子全帶來了,看來準備交棒,就不知他會選哪位公子掌管家業。”
“應該是大公子吧。”有人猜測。
“我瞧二公子不錯,剛才在參市,二公子低價買了三條七葉參。”
其中一人問:“三公子呢?”
“三公子也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我瞧啊,無論是大公子還是二公子當家,三公子都會是得力助手。”
“他們三兄弟……感情不錯啊。”
“是呀,不過呢,兄弟,那高門大戶的,關了門他們心裏有些什麼念頭,誰知道,來,喝酒。”
兩人喝了些酒,將話題引開,長孫淹聽得沒趣了,轉看閔友意,正想說“有人與你同姓”,卻見他將嘴湊在梅非遙耳邊,低低的聲音不知說什麼,梅非遙麵帶淺笑,不時點頭。
還是不要打擾他們……咽下連她自己都覺得無聊的一句,她垂頭吃東西。此時,酒樓下傳來數聲刻意拔高的吆喝,似熟人隔著大街打招呼,她隻聽到幾聲“老板”,片刻之後,樓階傳來足音,小二引一行客人上樓來,是兩名老者和六名年輕人,觀他們的神容和穿著,大抵上可估猜出一人是老爺,一人是管家,三人是公子,三人是侍從。他們挑了中間一張空桌坐下,除了點菜時一位老者開口說話,其他人皆是默默一片。
閔友意隻手托腮,仍在梅非遙耳邊說著什麼,見那一行人上來,似有似無瞥了一眼,笑容不變。
老者一身烏色綾袍,除了滿臉皺紋,實在與形俊扯不關係,倒是三名年輕公子形容俊雅。這三人,一人藍袍對襟長衫,一人絳綠袍,一人青玉袍,皆膚色白皙,一眼掃去,不禁令人感慨“紅亭酒甕香,白麵繡衣郎”。
形俊……形俊……心不在焉地夾了一塊蘑菇,靈活大眼轉也不轉地向中間那張桌子瞥去。突然,眼前一黑,長孫淹大驚,低呼一聲,才發覺溫暖的掌心覆在眼上。
“淹兒,你不吃蘑菇,也不用全塞到我碗裏。”放下手,順便將她的腦袋扭向自己,閔友意笑比桃花一樹春。
“呃……”看看他碗裏堆成小山的蘑菇,再看看自己的……空空如也。怎麼夾到他碗裏去了?皺眉,她正想該如何是好,身側突地傳來筷碟撞擊聲、驚呼聲、桌凳移動聲,似是有人急著起身撞到桌子。
“坐好。”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帶著些許命令,將所有聲音壓了下去。
小二漸漸將菜送上,三人正要起筷——
“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猛士兮守鼻梁!”閔友意突然飆出一句,語有揶揄。
身邊兩名女子同時一愣,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斜方對桌坐著三名壯漢,其中一人眉毛稀稀落落,塌鼻厚唇,目光令人生厭,因那人的視線不住往他三人身上溜,再想閔友意剛才那一句,分明是諷笑那人的猥瑣之態,隻是,用“大風起兮雲飛揚”來化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