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踏莎撼庭秋(2 / 3)

回到七破窟,他忙於比賽,托阿閃照顧她,隨後又趁趕路之機將她送回家,路途空閑,他又順便教她一套劍法……

淹兒……淹兒……

她是一個很乖的徒兒,之於他卻並非一見傾心的類型。從一開始,他便喜歡她的名字,且僅隻——僅隻於名字。其後的相處,她總是乖乖的,一雙烏潤的眸子在驚奇時絕不掩飾,而且,鮮少流露不愉快的情緒。及至溫泉邊驚鴻一瞥,他無暇細思,手已經扣在寂滅子腦後,想也沒想地按了下去。

淹兒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一,不是敵方陣營之人,二,談不上絕色……

想到“絕色”,閔友意腦中閃過無數女子的臉,有嬌羞含笑的,有嗔目怒瞪的,有冷然肅殺的,有淡漠無情的,也有凝淚傷心的……

嘖!他磨磨牙,發出一聲不耐的噓音。絕色他見得多了,七破窟裏低頭抬頭就能見到,問題是——他喜歡的時間能有多長?

淹兒是鵝蛋小臉,臉頰瘦瘦的,但笑起來有點圓;淹兒的眉毛總是掩在額角兩片垂落的劉海下,中間露一片白皙光滑的額;淹兒的聲音並不特別好聽,但聽久之後會感到一絲淡淡的糯糍味,就像糯米粉糕一樣,初時入口淡而無味,咀嚼之後舌尖慢慢浮現香甜,不濃不膩,卻令人回味長長。

嘖!他又磨了磨牙。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很多女子說過喜歡他,他高興過,他得意過,他也索然無味過,但從未有今日這種……

這種……

驚慌?

走火入魔了嗎……比起少年時一瞬之間失去家人,比起被人圍困七天六夜斷水斷糧,比起被庸醫騙得喝下亂七八糟的藥水,這種驚慌實在是——不合情理。

“家人”兩字跳入腦海,他小小閃了一下神。在他的記憶裏,家人是一段遙遠得差不多可以淡忘的片段,而他以為年少時最幸運的事,大概是遇上玄十三……

“我尊……”低語飄散風中,卻止不住依舊盤旋在腦海深處的述語。

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不過一句話而已,他到底……怎麼了?

回到斤竹客棧,已是三更時分。

思緒煩亂,挾著滿身寒氣推開門,杏花眼斜斜一掃,俊臉現出些許詫異。令他詫異的不是掌櫃還在算賬,也非阿布還在擦桌子,而是角落處環桌而坐的三位客人。

“公子回來了。”掌櫃停下撥算盤的手,衝阿布丟個眼神。

阿布會意,將抹布往肩上一搭,向廚房走去。

“這麼晚了還有客人?”閔友意輕聲詢問,隨意挑了張桌子坐下。店內蠟燭點得不多,掌櫃台上兩支,客人桌上一支,他坐下後,掌櫃在他桌上點了五支蠟燭,明亮得讓人嫉妒。

“公子……”掌櫃背對著客人,正好擋住他們打探閔友意的眼光,掌櫃的表情似想說什麼,卻又斟酌著如何開口才不會惹閔友意生氣。

“但說無妨。”俊公子一手托腮支在桌麵上,對掌櫃刻意的阻擋並不介意。

“那三位客人……原本隻有兩位,後來又來了一位,他們說今晚見不到公子絕不離開。寂座試圖趕走他們,可寂座又不準夥計們動手……”

側身瞟了瞟那三人,閔友意皺眉,“寂滅呢?”

“屬下在此。”端著飯菜的蜜膚青年掀簾而出,阿布緊隨其後,手中托著熱氣騰騰的兩碟菜。

聞得肉菜香味,閔友意以筷敲碟,自動將三人歸為死賴不走的無關人士,夾起一塊狗肉塞進嘴裏。

肉在嘴中,鼓起腮幫子,他既不嚼,也不咽,左手托腮,右手拿著木筷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飯碗裏戳洞,寂滅子見了,躬身道:“屬下該死,這就將那三人逐出客棧。”

“呃?”閔友意恍恍惚惚地抬眸,歎口氣,繼續戳飯粒。

這一聲歎息,若嗔若怨,如水晶簾動,如芳草淒淒。隻是,這一歎也將寂滅子欲轉的身形定住。

能讓公子發出這般歎息的事,定與女子脫不了關係。換言之,他一時膽大而留下的三名公子並未惹來公子的脾氣……心頭一鬆,唇角向上一拉,寂滅子輕問:“今晚的菜色不合公子口味?”

木筷繼續戳,戳戳戳,搖頭,“不是。”

“飯太爛了?”

“不是。”

“那,屬下請問公子,為何事歎息?”

“唉——”閔友意停止“加害”米飯的動作,在寂滅子、阿布、掌櫃三人的灼灼注視下開始用餐,隻是表情有些食不知味,食同嚼蠟,嚼得阿布差點想衝進廚房問問今晚炒菜到底加多了哪一味佐料。

真有這麼難吃?三人偷偷感歎,不忘留意身後有所動作的客人。

在閔友意用餐時,三人由各坐一方變為擠在一條長凳上,三顆腦袋湊在一起不知說什麼,偶爾有“不如大哥先去”、“四弟去試試”、“我不敢”之類的話語傳來。商討半天,三人似乎有了決定,一齊向這邊走來。

推推搡搡,三人站定。燭光下,三人眉目分明,正是白天與兩名老者一同上酒樓用餐的年輕公子,分別穿藍袍、絳綠袍、青玉袍。

“大哥,上!”青玉袍的公子推推藍袍公子,絳綠袍公子又在他腰間加推一把。

噔噔噔,藍袍公子被當成炮灰推到桌前。

穩住幾欲撞上桌沿的身子,他尷尬一笑,“呃……”

閔友意放下筷,黑眸如兩潭無風碧波,迎上三人的視線,沒有見到陌生人的打量和驚疑,更沒有見到仇人的憤恨與不屑,自然也更無見到故人的驚喜,一雙黑眸隻是靜靜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注視著三人。

他今日心緒不寧,無心開口,也無心多惹一分事端。

“呃……呃……”藍袍公子不知想說什麼,他身後,兩兄弟跳了跳腳,對視一眼,上前齊喚——

“二哥!”

寂滅子垂頭,阿布和掌櫃似被這一聲從未聽過的稱呼嚇住,表情齊齊一怔。

眉心微蹙,閔友意雙眸半眯,“你們……是誰?”

“二哥,你離家十年,竟然連我們也認不出來了,我是四弟呀。”青玉袍公子嘟嘴,語氣頗為委屈。“我是三弟,二哥。”絳綠袍公子介紹自己不落兄弟後。

“呃……我……”藍袍公子仍然吐字不清,橫放在腹間的手微微顫抖。

“你是閔賢?”閔友意無意拖延時間,皺眉丟出一句。

藍袍公子聽他道出自己名字,雙肩一鬆,歎道:“是,我是閔賢。二弟,多年不見,娘在家中日夜惦記著你……”

閔友意突然起身,不理對他稱兄道弟的三人,直接上樓。

踏上第五階時,閔賢在他身後道:“二弟,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還是恨著……爹嗎?”

腳步停下,閔友意轉身,盯著閔賢,杏花眼無情無恨,久久不語。

這三人姓閔,不假,是他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弟,也不假——閔家四兄弟,從老大到老幺的排名分別是:閔賢,閔嫣,閔信,閔期——隻是,在十一年前,他與他們便沒了兄弟的羈絆,而這,是由“那人”一手造成。

因為他做錯了某件事,“那人”罰他在祖宗祠堂裏跪了三天兩夜,不準吃喝,“那人”要他為自己的過失負責,要他去賠罪,甚至想打斷他的腿……他是不介意跪祠堂,不介意賠罪,但,不是他的過失,他絕不負責任,為什麼沒人相信他?

那時,他十五歲。

一根鐵棒,瞧得他雙目生痛。一棒棒打在背上,他忍,一聲聲怒罵吼在耳邊,他也忍。身子很痛,痛得他想哭,伸手抹眼,卻發現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因為他死咬牙關不肯“負責任”,“那人”怒氣攻心,舉起鐵棒向他膝彎擊去——

“我打斷你這孽子的腿……”

“老爺,不要……不要啊,他是你的兒子……嗚……”婦人的哭聲。

“打斷他的腿,好過他以後在外惹是生非。”男人的怒吼。

此痛若可忍,孰不可忍耶?那時的他大概覺得委屈過頭,聞得身後鐵棒聲,心火衝腦,一躍而起,躲過這一棒,甚至倒躍回踢,將那惱人的鐵棒踢上屋頂。

“你……你這頑劣孽子,你給我滾,我……我閔家就當沒生過你這種兒子,滾——”

婦人的哭泣、家仆的哀求,統統改變不了“那人”的決定。“那人”甚至在祖宗祠堂裏焚香起誓:他,閔嫣,無論生死,無論富貴貧賤,從此與閔家再無瓜葛。

簡言之,他被逐出家門。

恨嗎?

嘖!閔友意心煩地發現,他今晚最多的動作就是磨牙。恨什麼,有什麼可恨呢,閔賢這話問得奇怪,都已經再無瓜葛了,他們今日在此稱兄道弟又有何意義。

索然無味,他轉身上樓,三人齊叫——

“二弟……”

“二哥……”

“唉……”吐口氣,懶懶倚上樓欄,他盯著三張殷切的臉,問的卻是寂滅子,“寂滅,你隨我多久了?”

“屬下自公子八歲起跟隨,至今已是十七年。”寂滅子抬眸輕語,無意間已泄露出些許不為人知的秘密:他自幼是閔家二公子的書童,當年因不忍他一人被逐出家門,毅然相隨。

“你說,老子是誰?”杏花眼徐徐一挑,風情自現。

寂滅子緩緩揚笑,輕聲且清晰地說:“您是我七破窟夜多窟主,江湖人稱‘玉扇公子’閔友意。”

“老子可有家累?”

“公子尚未娶妻,不曾過有家累。”

點點頭,閔友意掩嘴打個哈欠,再伸伸懶腰,轉身回房,無論身後三人再說什麼,皆是不理——

“二弟,娘因思念過甚,積鬱成疾,你若有空,回……回家看看娘……”

“二哥,大哥成親了,爹這些年追著我們成親,我與四弟約好了,隻要二哥你不成親,我們絕不成親。”

“二哥,你的院子還是老樣子,你走後,爹命人將院子鎖起來……”

“二弟,每年添置冬衣時,娘都會親手為你縫一件棉袍。”

“是啊二哥,每次去廟裏祈神,娘都會為你求一支平安簽。”

“二哥……”

“二弟……”

“三位公子,別再說了,我家公子……聽不見的。”寂滅子止了三人足以媲美念經的喋喋不休,向客棧大門比了個“請”的手勢。不料,三位閔公子一把撈住他伸出的胳膊,就像溺水之人撈到一根救命稻草。

老四閔期:“寂滅,你跟在二哥身邊這麼多年,幫我們勸勸二哥。”

老三閔信:“寂滅,爹的怒氣早就消了,當年的事爹也不追究了,隻要二哥肯低頭叫一聲爹,爹不會拒絕二哥的。”

老大閔賢:“寂滅,你能否幫我們……勸勸二弟?”

盯著抓在胳膊上的六隻手,寂滅子嘴角抽搐:夜多窟主決定的事豈容部下幹涉?於公於私,他都不能點頭。

阿布:“……”

掌櫃:“……”

三雙眼睛期盼地望著蜜膚青年,得到的卻是苦笑,“三位公子,請!”

是夜,負責夜巡的部眾經過自家窟主房間,隻聽得房內睡如翻餅,時時飄出歎氣聲,若有所失。有耳目聰敏者,能在淺淺的歎息中依稀分辨出一個字眼:“……兒……”

閔友意叫誰的名字,無人聽清。

第二日,寂滅子得知後,當即判斷:公子昨夜心緒不寧,與陳年舊事無關,老毛病,定是從女人那兒惹來的。

也正是這一天,閔家三兄弟轉到斤竹客棧投宿,雖然閔老爺和管家仍然住在原來投宿的客棧裏,從他們睜隻眼閉隻眼的態度判斷,分明就是希望三個兒子能將當年逐出家門的二子勸回去。

接下來的五天裏,閔家三兄弟就像三塊牛皮糖,閔友意出現在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煩不勝煩。他們明白對閔友意不能曉之以理,隻能動之以情,化身牛皮糖之餘,還不忘添油加醋述說他離家後的點點滴滴,三人輪番上陣,口沫橫飛,好一派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拍案驚奇,花間喝道。

過分一些,他們就連閔友意去茅廁也不放過……

這個……這個……沒關係,就當聽說書。隻要在掌握範圍內,而自家窟主又沒下明確趕人命令的前提下,寂滅子可以不聞不問,而他現在最為擔心的一件事是:自家窟主這些日子不去遙池宮,又恢複成初來寶馬鎮的模樣,天天待在房中抱火爐、烤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