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踏莎撼庭秋(1 / 3)

斤竹客棧——

吐血……

這口血不是吐在地上,也沒濺在牆上衣上,而是被早已備好的溫熱布巾接下。

揚手,將布巾扔進水盆,唇角仍帶著些許蒼白的俊公子穿鞋下床,伸伸臂,扭扭脖子,滿意點頭。

他滿意,坐在桌邊的寂滅子卻未必如此。

“公子,這是厭世窟主吩咐屬下帶來備用的黑蓮子。”寂滅子將一包東西拋向他。

翻掌接下,閔友意歪歪唇角,“又是黑蓮子,庸醫就沒有其他東西給我吃?”

“如果您不受傷,根本不用吃它。”

“寂滅,我這樣子像受傷嗎?”

“……您每次受傷,不外是為了女人。”

“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寂滅也。”拈了顆黑蓮子剝開,閔友意突然笑出聲,不知想起什麼愉快之事。

寂滅子古井不波,對他突兀的舉止習以為常,他見閔友意氣色不錯,吊了三個時辰的心此時才緩緩放下。盡管他不知公子笑什麼,但至少絕不是想到比賽……時近五月,他還是提一提公子比較好,要盡職……思及此,他神容一肅,輕道:“公子,鎮上來了很多商賈。”

“老子看到了。”

“……”

“還有其他嗎?”

“醜相已入遙池宮多日。”

“哦?”閔友意停下剝蓮子的動作,“貝蘭孫什麼反應?”

寂滅子嘴角微微一抽——公子啊公子,您居然問貝蘭孫什麼反應?貝蘭孫這些日子在忙著對付意欲染指他妻子的某隻蝴蝶好不好,而這隻蝴蝶居然問他什麼反應?

“怎麼,查不到?”

寂滅子突然一笑,“不,貝蘭孫一方麵正忙著對付公子您,一方麵忙於今年的貿市,醜相和有台在宮外求見多日,他原本並不打算見他們……”而這個時候,他家公子天天溜進遙池宮裏,不為比賽,隻為女人……寂滅子恨恨想著,不由氣道,“直到醜相說求見遙池宮老宮主,貝蘭孫才讓他們進去。”

“老宮主?”閔友意大驚,“你是說……”

寂滅子點頭。看看,人家和尚比賽多用心啊……隻是,寂滅子心頭感歎未完,卻被自家窟主接下來的半句話嗆得差點倒地。

“醜相居然將主意打到貝蘭孫他娘身上去?”

“……”

“好個老古錐……”搖頭唏噓,閔友意還要感歎什麼,寂滅子突然揚聲——

“公子,老宮主是指貝蘭孫的爹!”

此話成功打斷閔友意的戲謔,他眸色一沉,“你是說……貝錦倩?”

“正是。”

“他還沒死?”

寂滅子閉眼,睜開,複又用力閉上,半晌後再度睜開,以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氣道:“公子,貝錦倩隻是封刀退隱江湖,屬下什麼時候說過他死了?如今,貝蘭孫被您氣得心浮氣躁而無暇顧及醜相,他見醜相求見貝錦倩,竟然許了他進宮,醜相如今天天坐在遙池宮裏念經。”

“念經?念給貝錦倩聽?”

“屬下不知。另外,扶遊窟傳來消息,饒奮藻正趕來此地。”

“來得好。”

“對,的確好,那麼——”寂滅子微微一停,再道,“請問公子,這次賽事,您贏的把握有幾成?”

“……”

“九成?”寂滅子大膽猜測。

“……”

“八成?”

一顆黑蓮子彈向他,杏花眼似嗔似怒地一瞥,“寂滅,穩贏不輸的比賽,用得著猜嗎?”

穩贏?寂滅子抬手接下黑蓮子,撇嘴暗歎:不是他不相信自家窟主,隻不過轉眼就是五月,他家窟主玩的是迎雪賞月,品的是花前尋梅,若窟主真的有分一點點時間來著急一下怎麼贏得比賽,他也不會天天在客棧裏打轉了。

他可是一點也看不出“穩贏”的“穩”在哪裏啊……

咻——又一顆黑蓮子彈向他鼻尖,寂滅子回神,卻見閔友意已係上腰帶拉開門。

“公子?”又去哪兒?

“老子去遙池宮,記得準備晚餐……”餐字咬在牙邊,邁出一半的身子側回頭,一字一頓,“不、要、湯!”

“您現在去遙池宮?”什麼時辰了?

“笨,老子今天被貝蘭孫打傷了,遙兒一定會惦在心裏,若我今晚出現,她一定驚喜,我這是去安她的心。”

“……”

“順便再去瞧瞧淹兒。”丟下這句,閔蝴蝶甩著腰帶直奔客棧大門,徒留自家侍座在房內僵硬、石化,臉上浮現青青菜色。

一炷香之後,暫時充當小二的阿布才見寂滅子臉色正常步出房,臉色正常下樓,臉色正常來到大門,臉色正常吩咐他準備晚餐。

阿布點頭之際,兩位年輕公子自店門邁入,他們走進後,牢牢盯著寂滅子,半晌無語,就在掌櫃撥撥算盤準備上前招呼時,其中一人飛快衝到寂滅子身邊,驚喜叫道:“你是寂滅?我……我……”

寂滅子側步避開,讓這位公子撲個空。隨後,他眉心輕蹙,臉色正常地打量二人。

他打量……他再打量……倏地,他神容大駭。

他們是……

寂滅子此時在忙什麼不是閔友意關心的問題,他熟門熟路來到遙池宮,已是月掛西天。四月末時節,厚積的雪層開始變薄,山中鬆柏漸露層層綠波。

若魅影般潛入,在一處樓梁上倒掛半晌,閔友意仍向柰攀樓方向行去,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梅非遙這段時日多在淹兒那邊,就算不在,他問問淹兒也能知道梅非遙在哪兒,總比像無頭蒼蠅般一間一間地找人來得快。

片刻工夫來到樓院外,遠遠地,他聽到一陣悠悠箏曲,曲調輕靈,一人唱歌,一人輕和。

“綠樹歸鶯,雕梁別燕,春光一去如流電……對酒當歌莫沉吟,人生、有限、情無限……”

清曲再起,嫋嫋麗麗,曲落時,另一道清麗嗓音響起——

“弱袂縈春,修蛾寫怨,秦箏寶柱頻移雁……尊中綠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長相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兩人唱的是一曲踏莎行。

歌歇曲停後,樓中傳來女子的笑聲,似鶯燕輕語,惹人心憐。

莊生曉夢迷蝴蝶……閔友意無端想起這一句,心思一動,翻然躍至二樓窗邊。室內,薄銅裹梁,梁上一排青玉五枝燈,燭火點如繁星,照得室內明亮如晝。

風定梁塵,半縷庭煙輕輕蕩漾,長孫淹身披紅衣,扶琴而起,梅非遙傾壺斟酒兩杯,酒色亮如黃金,兩人各拈一杯,含笑對飲。飲罷,長孫淹側顏微笑,一片嫣紅全數落入閔友意眼中,惹他眸光一定,一段溫柔品流自自然然湧上心頭。

層波瀲灩遠山橫,一笑一傾城。酒容紅嫩,歌喉清麗,百媚坐中生。

他不知道淹兒穿上紅袍會如此冶豔……正想惡意地跳進去嚇嚇她們,卻因聽到長孫淹的話而止住。

“宮主還在生氣?”

“嗯。”

“他生氣怎會讓你來我這兒?”

“我告訴他,我想看看嫁衣繡得如何。”

長孫淹聽了這話,沒說什麼。這嫁衣是為他們繡的,梅非遙心喜嫁衣,表示她仍然愛著貝蘭孫,就算貝蘭孫生氣,見她如此,也該明白妻子的心思。

含笑褪下披在身上觀花色的嫁衣,她拋向梅非遙,“穿上試試。”

梅非遙提衣向屏風後走去,突然歎氣:“不知他的傷如何?”

長孫淹咬咬下唇,詢問:“貝宮主今日那一掌……很重……嗎?”

“嗯,宮主今日很生氣。”

生氣……長孫淹晃晃腦袋,笑道:“非遙,我倒覺得他是在拈酸。”

“拈酸?”屏風後的聲音一尖,複又低了下去,“你是說,宮主拈他的酸嗎?”

她們在說他,嘿嘿嘿……躲在窗外的閔蝴蝶捂嘴偷笑,繼續“竊聽”。

梅非遙試衣之際,長孫淹拈了線,取過男袍,繡著袖尾花紋,聽梅非遙語氣惘歎,手中銀針一停。

“淹兒,我聽江湖傳聞,他雖花心,但最後都是女子負他。”

“不知道,”長孫淹心不在焉地應著,“似乎每次他喜歡的女子,總無法與他共偕白首。”

“淹兒你喜歡他嗎?”

繡花女子無言,窗外,竊聽者突然緊張起來,盡管他此時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緊張什麼。半晌,他才見長孫淹綻出清清淺淺的笑,聲音也像天空的薄雲那般縹緲,但——足夠清晰。

“是,我喜歡他。”

“樓太衝呢?”

“他?”長孫淹奇怪梅非遙為何突然提起此人,“他是爹娘為我選的夫婿……呀。”

“你喜歡樓公子嗎?”

“喜歡……呀。”

這話,讓竊聽者差點一頭撞上牆。他穩了穩自己,繼續竊聽——

“非遙,我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他了。”烏眸盯著繡線,小臉是一片恬然,“像我這種小城裏的平凡人家,和江湖啊武林啊實在扯不上什麼關係,他這種名震江湖的風流人物,在我聽來就像故事裏的人一樣,自然更沒想過會遇到他。第一次聽說他、見他時,是在浣溪山莊,那時覺得他是個有趣之人;茶棚見他時,隻覺得此人形俊,落崖時,我們根本不認識,他竟會跳下救我,收我為徒……”

他是風流的魔障,而她,自回家後便真的沒想到會再次見到他。就像一根繡線,她親手用剪刀將線剪成兩段,也從不曾想將它們重新編結在一起,

隻是,再見他時,她隻感心涼。

心涼,人如玉。

“淹兒,他不是個安分的人,若真有女子嫁他,豈不得時時擔心夫婿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更要擔心他時時納妾的可能。”換上嫁衣的梅非遙走出來,紅衣素麵,光豔照人。

窗外人瞧了一眼,心讚一句,視線重新定回繡花女子身上。他今日才發現,這徒兒從未喚過他一聲師父……

“大概……吧。”長孫淹點頭,放下男袍,起身檢查梅非遙換上的嫁衣。

梅非遙拉拉她的頭發,將她的注意引向自己,黠笑問道:“若淹兒嫁了他那般的夫婿,會如何?”

“你是說……像他?”

“他。”

若那青山嫵媚的人成為她的夫婿……長孫淹恍惚一笑,“他現在是什麼樣,我仍然希望他保持什麼樣。”

“為何?淹兒難道不拈酸?”

垂眸想了想,長孫淹搖頭,“未必不會,隻是……他的心是蝴蝶,不能強求的,非遙。”語到此處,聲音斷了。長睫半斂,掩去烏眸內的情緒,片刻後,低啞的聲音再度響起,飄出窗外,“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蝴蝶若不戀花,便失了其嫵媚風流的韻味,便沒了其窈窕多姿的身影,得,不償失。

輕輕的話飄過耳畔,撒向蒼穹,窗外之人聞言,身形一僵。房內,兩人轉開話題,說些閨房小語,戲鬧不斷,全不察覺窗邊那一抹悄無聲息的僵硬人影。

一陣風過,片月將枝影投在庭中,久久後,一片袍角迎風微揚,一閃即逝,無跡可尋。

月色半隱,濤濤鬆林間,一道人影如幽魅掠影,若山中獵戶有幸得見,不禁懷疑自己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人還是山精鬼怪。

耳畔風聲呼呼不斷,人影置若罔聞,腦中隻有一個聲音盤旋,侵他心思,入他神誌。

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哪有不戀花之理……

哪有不戀花之理……

他,閔友意,就是花心,不行嗎?

他不會做生意,隻有一身武功說得過去,若生在尋常人家裏討生活,要麼種田,要麼打獵,最慘不過是搬貨做苦力,再不便是街頭賣藝……想到這種淒慘處境他就一身惡寒。他討厭讀書,最多看些曲本小說或風月詩詞集,他會吟詩會寫詞,但他絕對不適合當夫子。

他與很多女子在一起,她們或有才情或有美貌,而她們也會不約而同問他一個問題:友意,你的心裏隻有我一人,對嗎?他的回答每次都是肯定。

他從不在意女子負他,隻有負了他,才能為世間留下一段一段又一段淒美動人的愛情美談,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目標,從小起,至今未變。

他怎麼興了收淹兒為徒的念頭呢?

茶棚初見,他隻是瞧到羊鴻烈在那兒,單純地上前湊熱鬧。落崖時,他也隻是不忍她香消玉殞,加之與貝蘭孫賭上一口氣,自信輕功過人。崖下,知她名中有個“淹”字,當時直覺地認為是個好名字;等寂滅子下山尋他的時間裏,她“借用”他的腰帶繡蝴蝶,訴說自己的堅持,他聽得有趣,直覺地想教她一些武功,以免日後又遇到類似的險境,加之她未有拒絕之意,他就當她願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