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過果盤,拿著竹筷戳戳戳,突道:“我想到一個讓你爹答應我提親的辦法了。”是那幫家夥幫他出的。
“哦?”她很想聽聽。
“嘿……”他悶悶笑了笑,“如果一個大戶,一夜之間家財全失,而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另一個財大氣粗的俊公子,願意出資助這位大戶,但要求大戶將女兒嫁給自己。大戶正值家中慘況,又見該公子俊逸風流,當下一口答應下來。淹兒,你覺得這個方法怎麼樣?”
“……”她拍了拍搖擺僧的圓腦袋。
“再不然,設計一個驚天大陰謀,生意死對頭想要霸占一家大戶的產業,而且,大戶一個不察,落入了死對頭的圈套裏。在淒苦哀婉、受命懸衣之際,一位武功高強的公子如天神降臨,解救這家大戶於危難間,大戶心生感激,自願將家中小女兒許給這位公子。”
“……”她用力,非常用力地彈彈搖擺僧的圓腦袋。
窗外浠浠瀝瀝,雨絲如絮,不知何時灑落人間。她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在獼猴桃上戳出九個小洞洞。這隻蝴蝶,畫畫呢,一個大圓套九個小黑點,再不,就是在東西上戳九個小洞洞,說是香戒。
“淹兒你說這主意好不好?”
瞥他一眼,她伸出食指,將搖擺僧的圓腦袋往桌上一壓。
他塗亂的畫,是她故意攤在桌上讓樓太衝看見的……閔家的陳年舊事,她的確是不想理……
他的頭發柔軟清香,像上等的黑蠶絲……微微閃神,她勾一縷墨絲在指尖跳躍,輕輕將鼻尖湊過去,他突然回頭,柔軟的唇擦過臉頰,平染一波紅雲。
“淹兒?”正努力將獼猴桃戳出九個小洞的俊公子微微一僵。
“你的頭發總是這麼短?”視線盯著指尖黑滑的發絲,她問得有些漫無邊際。初見時,他的頭發便不似尋常男子那般披腰或束冠,碎碎散散的,隻過肩頭。
他點頭,“頭發太長,打鬥時會成為弱點。”
“誰為你剪發?”
“阿閃。”
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她咬咬下唇,試問:“在寶馬鎮時,為何沒見到阿閃?”
“送你回家後,她就回夜多窟了。”他不怎麼用心地答著這個問題,也直接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我原本就沒讓阿閃去長白山,讓她一路相隨,隻是不想讓你在路上沒趣。”
雙眸輕眯,一泓清亮慢慢滌蕩開去,五指微探,完全插入他的發絲。
原來,他帶上阿閃,隻是為了讓她在路上有個相伴的人啊……
體貼的蝴蝶……
他……曾在多少女子的香帳裏留宿?
銅金獸爐裏的燃香不知何時息了,一縷淡淡的煙,彌散在紗帳的蹁躚裏。輕觸他的唇,甜中蘸一絲微酸,是獼猴桃的味道。
膽大的念頭掠入腦海,今夜,她想留下他。
簾外,細雨潺潺,夏意闌珊,紗內,銀屏錦字,菡萏薄香,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看著他迷惑,茫然,氤氳,那雙花色無邊的眸星深處突然躥起一團火焰,看他情不自禁,看他彈熄燭火,看他黑發淩亂,看他目醉神迷……
淹兒……
淹兒……
淹兒……
雨絲般的呢喃在耳畔回蕩,旖旎,嫵媚,如燕燕低語,馥若蘭芳,清光媚淪。在癡夢般的呢喃裏褪去世人的枷鎖,肌膚溫暖,呼吸交錯,不分彼此。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不過一夢浮生,今夜香印成灰,情懷可奈,欲睡朦朧。
魂迷魄醉之際,他的眼中有她,他的心中是她。她喜歡的,她愛上的,是一隻花心的蝴蝶,若蝴蝶不愛花,那就不能稱之為蝴蝶了……
她從不曾想過束縛這隻蝴蝶,隻是、想在這微雨若絮的夜裏留下他……也許五年後,也許十年後,也許二十年三十年後,當她想起今夜的孟浪,是垂眸一笑,還是顧惘一歎?
無論怎樣都好,至少,她不會後悔。
今夜,予心於你。
嫣……
春宵一夜,魂魄縈縈,本是一件風流雅致的事,隻不過——
睡到日上三竿就過分了些。
在一片吵鬧聲中睜開眼,烏絲,香肩,朦朧星眸半合半開,是一幅絕色傾城的美卷。
凝視著懷中女子,淺黑色的眸子裏是一圈圈漣漪,眸心深處仿若占枝待春的杏花,風卷葉飛時,重重疊瓣一層層綻放,淺紅醉粉,萬點胭脂。
“淹兒……”耳中聽不到嘈雜,隻有她。
看她慢慢清醒,先呆呆瞪著他,待明白兩人的親密後,臉上飛上兩片令天下所有朱丹為之失色的紅。帶著寵笑的眸看這羞紅臉的女子將頭埋進頸間,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
啪啪啪——
閔嫣展臂掀開紗帳,隻見日光透窗,梨木門拍得咯吱作響。
“淹兒,怎麼了,生病了嗎?”
“小姐,別嚇奴婢啊。”
什麼狀況?
兩人麵麵相覷……
“淹兒,門外是……”
她向他懷裏縮了縮,在他耳邊輕聲道:“我爹,我娘,大哥,二哥。”
“他們很焦急……你確定不要告訴他們你沒事?”
粉臉半掩,水眸嗔瞪,“你覺得……我們這種模樣……能讓他們看見……嗎?”見他神色乍愣,似全沒想過兩人春色無邊的模樣在父母看來有多糟,她無力一笑,玲瓏心思旋旋一轉,欲言又止。他似知她想問什麼,不開口,靜靜等著。終於,她低低問了句,“你……曾在多少女子的閨房中醒來?”
杏花眼定定鎖著她,拍門聲越來越響,叫喊聲越來越大,直到一縷清直的嗓音焦急地說“把門撞開”時,他吻吻她的鼻尖,起身著衣,唇中的回答令她的眸染上一抹淺淺的驚喜。
隻有……
卷被而起,素手撥開婆娑紗帳,門卻在此時被長孫肥撞開。眾人的驚叫在看清了室內之後變成無聲。
捉、奸、在、床!
長孫淹做賊心虛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就算做賊不心虛,在爹娘麵前也要裝一裝心虛的模樣,畢竟,一夜風流,是她膽大了。
“淹兒,你不想……哭一哭?”長孫二哥拉拉小妹的衣袖。
自家小妹被爹娘捉……那個……在床,花蝴蝶卻一下子飛得沒影,小妹不哭不鬧,怎麼也……不好交代啊。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長孫幢相氣得在廳中繞圈圈。
一圈二圈……五圈十圈……十五圈……再加上九個點,就是和尚的香戒……腦中乍地跳出這個念頭,長孫淹捂嘴,本想掩飾唇邊的一朵笑,卻讓兩彎新月似的烏眸泄露出情緒。
“小妹,爹在瞪眼。”長孫大哥不露痕跡地擋在自家小妹麵前。他現在很為難,該如何向樓家交代呢,“那位閔公子……”
深夜入閨房,天明既消失,不是淫賊是什麼。
長孫淹的表情可是一點擔心也沒有,她比較好奇的是,七破窟又發生了什麼趣事。否則,那隻在院子裏繞圈逗家仆的人,不會在凝神聽到什麼之後,衝她搖搖手便走了。
待他下次出現,想必又會帶來趣事。至於提親,至於爹願不願意鬆口,不是她關心的問題,她是一個很無聊的長孫小姐,除了繡花,她什麼也不會。
“去報官!”長孫幢相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甌丁當響。
“爹想讓女兒再也無顏麵見人……嗎?”一句話,堵回長孫幢相。
“請劉總鏢頭教訓他。”長孫幢相想起與自己交情不錯的鏢局總把子。
“爹——”長孫肥打斷他,“據孩兒所知,除了輕功獨絕之外,閔友意的武功在江湖上還未有敗聞。”
“……那怎麼辦,淹兒啊淹兒,我可憐的女兒,爹怎麼忍心看著你生生被那淫賊……”長孫幢相雙目泛淚。
“那是爹擔心的問題……吧!”團扇掩麵,垂頭一笑的溫柔中,誰說沒有狡猾在裏麵。
距一夜荒唐後,又過了五日——
實在不忍再聽父親大人故意在自己麵前的唉聲歎氣,長孫淹找了個去城外寺廟上香的借口,與木奴、侍女一同前往。回家時,見城外綠柳依依,不由駐足。
“小姐?”侍女見她停步,不禁奇怪。
回眸淺笑,她轉向城牆外的青石小道走去。
猶記得,在夜多窟的短短幾天,與她相伴的隻有阿閃,他的風流韻事被阿閃當成故事來說,而且,說了很多很多……
身後有人驚呼,她聽見木奴低叫了一聲,轉眼,蝴蝶似的人兒出現在她麵前。
其實,蝴蝶未必花心啊……色彩斑斕的蝶翅本就天成,流連花叢也是因為花香襲人,難免沉醉,正如他……
不自知的燦爛笑意懸在嘴角,她盯他半晌,突繞過他,繼續自己悠然的步子。
“淹兒!”閔友意看也不看,抬臂一拳,擋下意欲阻攔的木奴,叫著她的名字跟上。那日清晨走得急,不知她有沒有生氣。
“這次,是誰比賽……呢?”她甩著腕間的香囊,全不提那夜之事。
“這次輪到虛語……”他小心謹慎地瞧她一眼,忐忑問道,“淹兒你不怪我?”
“怪你什麼?”她好驚訝。
怪他那天走得太急啊……閔友意盯著她緩緩邁出的步子,不自覺地收輕自己的腳步,讓起伏的衣袍隨著她的裙波蕩漾。
淹兒其實是深藏不露的狠角色……淹兒這名字,他喜歡……淹兒,他更喜歡……閔蝴蝶正想開口說什麼,突聽她道——
“相逢城南道,多媚嬌聲笑,琵琶箏箏起,都入了、相思調。”
閔蝴蝶的額角浮現可疑的青菜色,“雪詩早嫁給簡文啟了,淹兒,我與她再無瓜葛。”
她負手緩行,不回頭,仍然輕輕吟道:“佳人應怪我,別後寡信輕諾。記得當初,翦香雲為約。”
“……”這是他抄別人的啦,不是他寫的,似乎……給了水如羅?
“枝上花,花下人,可憐顏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不如盡此花下歡,莫待春風總吹卻。”她瞥來一記。
惜花吟,這也是他抄別人的啦,似乎……給了那沃丁的妹妹那喜燕。
“望月心見意,月移人不移。”
這是他約梅非遙的詩……想到她親眼目睹,親耳所聞,他的眉毛立即皺成八字形。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是浣溪沙……等等,這些事究竟是誰告訴淹兒的?
閔蝴蝶開始怨恨地在她身後繞圈圈。是誰,如果讓他知道誰在淹兒耳邊嚼他的舌根……等等,再等等……知道他的事,還知道得如此詳細,除了他那群夜多部眾,不可能有其他人……
好,很好,是他對那幫家夥疏於管教。
哼,哼,澀古堂裏武經無數……壁觀樓的牆上他也刻了不少劍法刀法……坡上六根銅柱也夠他們練的……
閔蝴蝶隻想著回去怎麼加重練功強度,卻完全沒想過,夜多部眾之所以對他的風流韻事了如指掌,還不是因為他每次惹了麻煩後,不是讓部眾去助陣撐場麵,就是直接丟給部眾收拾,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四五五,部眾們能不了如指掌嗎?
“嫣,還有一事忘了提,我隻為他人做嫁衣。”她歪頭一哂,提裙遠去,留個難題給他。
閔友意搔頭捏耳,半晌加半晌後,開始跳腳,“淹兒,什麼意思?”
隻為他人做嫁衣,意思很簡單——她絕不會為自己繡嫁衣。但是,長孫家以染朱為傲,怎會去買其他染坊的紅布,因此,她也絕對不會穿其他繡坊製作的嫁衣。
沒有嫁衣,便不會嫁人。
心平氣和地笑著,慢步悠悠走著,隻在回頭時,見他跳腳不已。
他很體貼,走在她身後,不前一步,不後一步,在她微微側首的角度便能看見。
她的私心吧,看他逗得其他女子笑逐顏開,看他為其他女子憂愁傷神,這端端種種的畫麵,在她眼中卻像一出戲,他樂於演,她樂意看。
你不可能讓一隻蝴蝶一生隻棲息在一朵花上,不是嗎!
蝶起蝶飛,夢盡物華,在凡塵泯沒之時,她唯願:他繞在她的身側。
看花回,阮郎歸。
步子緩下來,她綰了綰腕間的香囊,突然將手伸向他。他初時不解,見她眉眼含笑,滿肚子花花腸子一下子明白過來,飛快伸出手,與那柔白小手相握。
執君之手,與君白首。
(第一部完)
後記
閔——這個字怎麼念?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腦子裏跳出一句——不就是念“文”字音嗎?恭喜恭喜,來,搭搭手,我們犯了同一個生物頻道的錯誤。它念min,三聲。
就閱讀而言,我喜歡那種讀起來輕鬆幽默的故事,主角之間的感情似乎很平淡,但細想卻很深,不可取代。在愛情之外,我總希望故事裏能有些其他的東西可以挖一挖。然後,我也很努力地向著這種方向傾倒傾倒傾倒……
傾倒的結果,就是設定太多,全無用武之地,就像斷波思維。
比如,醜相和尚化解了貝錦倩的心結,從此,禪門又多了一名高僧……如果這麼寫,貝蘭孫肯定會提著漸海鱗牙砍我。
又比如,因為長孫家祖傳挖朱礦,又以染紅為業,為了凸顯家族事業,長孫家的子子孫孫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隻能穿紅色衣物……想到這個我就惡寒,天天穿著紅衣紅褲在街上走,像一支會移動的紅蠟燭。
這種斷波思維,我還是讓它斷掉好了。
OK,這是“伽藍七夢”裏的第一個故事,意品,悠遊,走輕趣路線,下一個故事大概不會這麼輕鬆了。寫閔嫣和長孫淹,算是實現了我一種快樂的好色,或者說是好色的快樂……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