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花不惹眼,平常的階前蘭花,蕊嫩瓣白,小小的幾珠,花上棲了一隻……白色的粉蝶。
她輕輕揮了揮團扇,帶動空氣,引來暗香浮動,也驚了那隻粉白的小蝶,漸飛漸遠。
歎口氣,她還是決定回房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無聊小姐。真要計較,她還有一些其他事情可以做做的……
磨墨,取紙,翻開一本書。
目過兩行,心緒不定,她忍不住站起,在房子裏繞來繞去,繞了半天,拿起樓太衝的畫,站在窗邊欣賞。畫紙突然一動,她驚瞪烏眸。明明沒有風,畫紙中段竟然前後搖晃,仿佛有人在畫後用手指戳來戳去。
放下畫,窗外無人。
重新展開畫……
“淹兒!”
她嫋然抬眸,無人,無風,更無……人聲。
難道她已經無聊到出現幻聽的地步?
“淹兒!”
幻聽?她死死盯著樓太衝的畫,突然垂手將畫合上,窗外,鶴影一閃,腰帶旋紫,清清品品,一張笑臉出現在眼眸中,惹她呼吸一窒。
其象無雙,其美無極,近之既妖,遠之有望。
窗外,語笑翩然,君子如蝶。
“淹兒,你……”他看到桌上攤開的紙,硯裏磨好的墨,笑臉垮下來,“你又在抄這個。”
長孫淹看著這不請自入的閔蝴蝶,心頭一軟。任他扯去樓太衝的畫,她回到桌邊,坐下,讀書。
“我哪裏……不如他。”閔嫣盯著畫看了片刻,丟開,腳一拐,扯過圓凳,悶悶坐在她身邊。
原以為,這次的比賽,也如曾昔一樣,賽罷,人回,從此人千裏。可她不同,夜來驚夢,他悚然睜眼,成悟:原來,他是蝶,她卻不是花,她是——捕蝶人。
她困住他了,是不是?她將他終身困在密密織就的絲網內,讓他望花興歎,思春困倦?
不……
她身上有一種懶散的美麗,不耀眼,就像她手中細細的繡花針,隻那一閃,已吸引他的視線。她軟弱,也堅持,她嬌憨,也慧黠,最重要的一點,她——不癡。
他還很憤鬱地發現,隻要提到形俊之人,她的眼睛就會發亮,那亮不強,亦不明顯,但瑩如湖水,層波蕩漾。特別是,他發現淹兒不為人知的一麵——她居然有一本《美男策》,還是她一字一句親手抄的,他也不止一次見她掩卷長歎——“可恨我生不逢時,無幸遇得蘭陵王,生平之憾,生平之憾!”
聽聽,這是一個女兒家該有的話嗎?
他翻翻桌上的書,再翻翻她展放一邊的書,臉皮微跳,“淹兒,你又準備將誰抄下來?”
她搖頭。
“這人是誰?”他點點其中一頁。
傾身細看,她微笑,“北齊高澄,史書說:澄,美姿容,善言笑,談謔之際,從容弘雅,性聰警,多籌策,當朝作相,聽斷如流,愛士好賢,待之以禮……”念著自己抄下的一段文字,眉顏之間自有淡淡微笑,“雖然高澄有點好色,但玉就是玉,有瑕也是玉。”
聽她清脆肯定,他的眸子仿佛聚了一湖青泉,碧波漫漫。
“隻可惜……”她搖頭扼腕,“高澄在二十九歲的時候,死在一名廚子手上。”真是香消玉殞得她好心痛啊。
“……”碧波開始聚集,漸有風暴趨勢,“淹兒,他是誰?”
長孫淹探頭一看,“是宋文公,公子鮑……呀!”
管他是公子鮑還是包子公,他戳戳特別長的一行字,危險地問:“你抄這麼長啊。”
“嗯,”猶不知危險臨近的女子語笑嫣然,“《左傳》上記,公子鮑‘美而豔’,當時,宋昭公的妻子王姬傾心於他,為了他,王姬趁宋昭公打獵之際,指使人殺掉宋昭公,將宋國送給了公子鮑。他便是後世所稱的宋文公。”
他不問了。厚厚一本,還有他聽都沒聽過的,那什麼……春秋的公孫閼、澹台子羽,三國的呂布,東晉謝安的孫子謝混,北魏的崔浩,五代的慕容衝,唐代武則天寵愛的張易之、張昌宗兄弟……
“這張昌宗,便是楊再思讚譽為‘蓮花似六郎’的金玉美少年。”
她如數家珍,他雙眼暴瞪。
他也隻是偶爾想寫一本《群芳譜》、一本《花間集》,一本《百花錄》,但僅僅隻限於想,根本沒寫,她倒好,厚厚一本,存心讓他嫉妒是不是?
這也就算了,反正是死人,但——他哪裏不如樓太衝?
想到這個,閔嫣心中更悒鬱了。瞧到她手邊的畫,他抽過來,不是滋味地再次確定:“樓太衝畫的?”
“嗯。”方才不是問過了……嗎?
借她磨的墨,他提了筆,在樓太衝留下的畫上東加加,西點點。她見他半晌無言,表情負氣,現出難得的可愛,一時莞爾,探身看去。
他在畫畫。
紙的空白處,他畫了一個圓,圓內點了九個點……
“你怎會想……娶我?”她無語良久,終究抵不住心中的好奇,甚至,有莫名的期待。
他的筆仍在畫上添添加加,身子一歪,半片俊顏在她眼中放大,“淹兒,在七破窟,我們都討厭和尚,你說為什麼?”
“為什麼?”她呆呆重複。
“……”他捂嘴悶笑,筆端不停,點點點,點夠之後,突地將唇貼上她玉潔如珠的耳,悄道:“不知道。”
“……”他這………算不算調戲?
“我尊討厭和尚,七破窟裏全拿和尚逗著玩,但我們從來不問他為什麼討厭和尚。淹兒,我娶你,當然是因為我……“他突然停了話,以指為筆,描她眉,描她的眼角,荷腮,紅唇……
她全身僵硬,撫氣定神,大氣不敢喘。
形俊……形俊……唇角被他的指尖刮了刮,有點心癢。這一雙風流俊品的眼,勾過多少女子的心?又勾過多少女子的心而不自知?
“想娶……”他抿唇一笑,風情無邊。
那日,他拈酸拈過了頭,以往,瞧見喜愛的女子嫁人,他最多喝喝悶酒,那日不同,他隻想先將她定下來,先印上自己的標記再說。而且,至今不後悔。
這個徒兒……真不像其他女子,他與她似乎沒什麼花前月下,也不曾遊湖觀瀑,含情脈脈,可他就是心折於她對他的那份……縱容。
“淹兒,如果……我隻是說如果,成親之後,我又……又……”
“你又喜歡上哪位姑娘,或發現敵方哪位姑娘傾國傾城,你又忍不住撲了上去,是不是?”
“……”她難道是他肚子裏的蟲?
“你是真的想娶我……嗎?”
點頭。再真不過了。
“可是,你不覺得,我爹向佛,你討厭和尚,長孫家在某種程度上而言,算是與你敵對,我……”她捏捏自己的臉,紅撲撲的,“是長孫家的女兒,正符合你玉扇公子的條件。”
“……”
“對……嗎?”
他眸星一閃,丟了筆,捧起她的臉,“淹兒,你以為我娶你,隻是為了來一段淒美動人的愛情美談?”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他咬牙,“愛情美談可以一段一段又一段,但妻子隻有一個,我可從來沒想過要娶她們。”說完,杏花眼潤起淺淺一泓水霧,尋求保證,“淹兒,你不可以負我。”
這話什麼意思?她看著他,那雙眼中隻有她的小影子,她不敢說話,兩人貼得近,唇一動就能貼上他的……
“淹兒,你臉紅了。”
“……”
“淹兒你不會負我……吧?”
歎氣,她小聲道:“我以為,你突然說娶我,隻是因為比賽結束,你想換一段愛情美談。”
自作孽,不可活。他搖頭。
“你娶了妻,便不會再花心嗎?”
他不答,隻注視著她。那眼中,沒了初見的陌生淡然,比愉悅還要多一東西,甚至,有一種孩子氣的霸道和任性……她一定是說什麼或做過什麼,讓這隻蝴蝶……
沒由地,她想笑。
清脆地笑溢出唇,繞在他指間,他一時怔忡。拉開他捧在臉上的手,她取過樓太衝的畫,畫上,被他不知添了些什麼。
頭上畫九個點,表示和尚。頭上畫滿小圓圈,表示菩薩肉髻。頭上長兩片葉芽……是什麼?
她指指頭頂上方有兩片豆瓣的人像——他畫的。
他看一眼,清脆道:“飛天。”
“……”壁畫飛天頭上有豆瓣嗎?
“淹兒,不是豆瓣,你不覺那些畫上的飛天頭頂長著兩片葉芽嗎?”他伸出兩指在頭上比了比。
她立即將畫卷起來,並決定將這畫壓在箱子最下方,絕不能讓爹看到。突想到什麼,她道:“嫣,大哥說,這些日子有位閔姓商人想與長孫家做生意。”
他眯起兩泓杏花春水似的眸,等她下文。
“三位公子兄弟相稱,大哥說他們叫……”
“閔賢,閔信,閔期。”他淡淡接下她的話,繞起她肩頭的一縷垂發把玩,“淹兒希望我做什麼?”
她拉起他的腰帶,繡線蝴蝶仍在。嘟嘴無言,指腹沿著這隻繡線蝴蝶的輪廓緩緩移動。
她是不介意看看那三個玉筍似的閔家公子在家中晃晃悠悠,隻是,他們的目的太明顯,名為談生意,與哥哥們聊的卻是家中瑣事,旁敲側擊地慫恿哥哥們退了樓太衝的親事。
“你希望我做什麼?”她黠笑反問。
他含笑搖頭,眸中有一絲期待,“我不知道淹兒你會讓我做什麼,如果淹兒希望我去做……我會。”
睫羽輕輕顫動,她悠悠笑問:“為什麼我希望你做,你就……會做?”
“因為是淹兒讓我做。”眼中依然杏花萬千,胭脂點點,而語中的肯定,卻在那胭脂萬點中透了出來。
她抬眸,“為什麼?”
“因為淹兒說過,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窗邊,瞧她一身紅袍,酒香醇口,他就已走火入魔了。
“……你,什麼時候聽見我說這句?”
“你猜。”
“……我不懂生意,你是七破窟的夜多窟主,你喜歡怎樣,便怎樣了。”他愛認兄弟便認,不愛認兄弟便不認,沒必要因她而改變。
所以,原本應該有一段淒婉的勸親故事,原本可能會出現的語重心長,全部被她這一句話給輕輕推掉。
瞧她寶貝似的收起被他畫得麵目全非的畫,他輕聲咕噥:“我哪點比不上他。”
她托腮,眸光輕輕轉動,最後定在他臉上,“嫣……人活一世,一定要有件事讓自己專心、快樂,才不會遺憾。繡花,抄書,可以令我專心。”她享受安逸,但不怕麻煩,若有麻煩,她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的專心就是花心——閔嫣在心中暗答。
“為什麼要比……呢?”想了想,她取筆,展開他的掌心,輕輕寫下一個字。
比……
他瞪著掌心,不知她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喜歡比。”她淡淡一笑,彎眉似新月炫華,眼中潤澤含光,“比字,兩個匕……”
比,匕匕。
雙匕,傷人,傷己。
轉眼,六月了,細細數來,五六兩月間發生的事,竟能撲滿一張紙。
夜多部眾隻鬧到五月末,一夜之間突然從尖鋒城消失,她猜是回熊耳山了。閔友意也消失了一段日子,消失的前一夜,他在她窗邊待到三更,大抵也就是說夏季賽事快要開始了,他得回去準備。
不知玄十三將這夏季賽事指給哪位窟主比,她有些好奇。人人相傳的神秘七破窟,她若想知道某些事的真相,直接問他,他都不會隱瞞。
他不在的日子,爹備了厚禮,謝過鏢局,送還了護衛。家中惡犬沒了咆哮的對象,安靜許多。大廚貴伯在她麵前揮舞大菜刀的次數越來越少,掃地的家仆也不再將長長的竹掃當少林武棍用。
閔家三位公子,大公子回去了,將生意交給三公子閔信打點。大哥雖看不出他們與染坊做生意的誠意,卻也用不著得罪。
什麼事都不用她操心,多好。她又恢複成無聊的日子,有人訂製長孫家的嫁袍,她便繡繡龍鳳花綾,不然,讀讀書,將書中形俊之人單獨抄出來,以供他時翻閱。再無聊時,拈根樹枝,回憶他教過的分花拂柳劍,偶爾被經過廊道的爹娘哥哥們看到,會驚訝跑來,興致不減地讓她教。
學武,養生。
樓太衝的親事,爹仍然沒鬆口,而當他在某次瞧到她在比劃分花拂柳劍,並且在書房裏看到她明明壓在箱子下麵卻不知為何跑到桌麵上的畫時,怔了。
那畫,被那隻蝴蝶塗得一團亂,一個大圓裏九個小黑點,頭頂長著兩片葉芽的飛天……樓太衝愣愣瞧了那畫半天,笑意不明,隻是,來她家的次數少了。
樓太衝離開時,轉身對她說:“淹兒,你相信他嗎?”
“相信……呀!”她自幼便聽話,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何來不相信。而且,他由始至終,展現在她麵前的便是最真實的一麵——花心。
樓太衝又怔了半晌,再笑時,已是釋然。
樓太衝對她或許有情,她的情,卻不知何時網在了那隻蝴蝶身上。
“那麼,淹兒,如果哪天長孫伯父向我退親,我也不會驚訝了。”
謝謝,是她當時僅能說的兩個字。
再見閔友意時,已是六月之末。
她照舊無聊了一天,入夜,正剝著大哥新買的獼猴桃,他就像突然飛入花院的蝴蝶,翩翩停在她麵前。
“淹兒,送你。”一隻精致的搖擺僧出現在她手邊。
輕功就是方便……坦白說,她真的很羨慕。
“吃水果。”一盤洗淨的獼猴桃,色澤鮮綠,果香撲鼻,是她的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