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看花阮郎歸(1 / 3)

窟佛賽結束。

人們知道的事:當七佛伽藍向天下承認此季賽事結果時,各地賭場沸反盈天。

人們不知道的事:七破窟部眾悄然撤離長白山時,厭世窟主曇逗留了一段時日。

自從比賽返回,有台小和尚一直處於悶悶不樂的狀態,因為——他多了一個師叔。為此,他麵壁思過,念了一卷《般若心經》。

此時,熊耳山,夜多窟——

輸贏的區別在哪裏?

“對我尊而言,是輸是贏並不重要。”曇手托瓷瓶,拈了一小把紫色的茶葉放入杯中。

眾窟主相視一眼,以沉默表示認可。

通常,輸方在第二年的同一季時間段內,無論何事,任由贏方差遣。對玄十三而言,輸贏在其次,讓七佛伽藍的和尚丟臉才是重要。贏,來年可以調遣伽藍和尚做任何事,讓他們去酒樓當小二,去歌館當看護,去押鏢送貨,去船上做苦力……啊,想到那群和尚的苦臉,眾窟主皆是雙目炯炯,唇邊勾笑,興奮莫名。

若是輸了……互相交換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眾窟主不改向往——輸,便可借機挑釁,尋機報仇。

所以,無論是輸是贏,七破窟總有理由。

這次,贏——任意差遣和尚,閔友意淒美愛戀史上又添一筆,最重要,夜多窟掌誓言部,即是幫助某人實現他要做某事的前提條件,這也是誓言部的日常職能。

七破窟實現了饒奮藻所提出的前提——“貝蘭孫背負漸海鱗牙請罪”,所以,饒奮藻將實現他“一兩銀子賣掉鬆杭一帶產業”的後果。或許,饒奮藻當時不過是一時衝動,他也認為此生無法為長子報仇,便將心中悲憤發泄在言辭中。隻是他沒想到,七破窟實現了他的願望,現在,該他實現他的諾言。他要賣,勢必得有人肯買。

誰肯買?

一兩銀子買一大片產業,這種滿打滿算都不虧的生意,任何人都願意做,問題是,七破窟不會讓任何人都有這個機會。

如今已不是“誰肯買”的問題,而是,誰能買?

誰能?

七破窟。

七破窟在春季比賽中贏了什麼?僅僅是明年同一季對七佛伽藍的差遣?不不不,玄十三最初的目標就是饒奮藻。坦白而言,是饒家山莊的產業。饒家三代以來一直掌控鬆杭河運,碼頭無數,商船無數,一旦將這片產業賣掉,賣的不僅僅是碼頭和商船,更有對這片河道商界的運輸掌控。玄十三看中的正是這個。

因此,七破窟不費吹灰之力,以一場比賽,一兩銀子,取得鬆杭河運的掌控權。

輕易。

香沉銅獸,厭世窟主搖搖茶杯,突然笑道:“你們說,嫣這個時候在幹嗎?”

“他還能幹什麼?”扶遊窟主酈虛語妍然一笑。

閔嫣在幹什麼?

他在求親。

長孫家在四川尖鋒城一帶算是高門大戶,而今的當家之主是長孫幢相,也就是長孫淹的爹。

長孫家以挖丹礦起家,這點閔嫣早從扶遊窟主那兒得知,長孫幢相向佛,他也知道,但有一點他不知——長孫家挖礦起家時,祖上是一名寡婦,雖說到了這一代,長孫幢相生得兩子一女,但他對祖宗的訓教卻十二萬分的順從。這意味著——想做長孫家的女婿,行,必須入贅。

入贅就入贅,他是沒什麼所謂。隻是,他沒所謂,有人卻大大的“有所謂”。

這“有所謂”之人,正是長孫幢相。

向佛的長孫父親幢相大人,絕對不允許一個花名盛傳的浪子蝴蝶入贅,管他是不是風流俊朗的玉扇公子。所以,五月春末的午後,月襦長袍,美髯微須,頗有文官氣質的長孫老爹,當著大小兒子的麵,拍案大吼:“他休想搶走我的淹兒!”

想到四天前的求親,長孫幢相麵有青青菜色:那姓閔的哪有提親的誠意,根本是惡霸搶親。

四天前——

“讓開讓開!”日光燦爛,一群部眾開道,三五成群擁在長孫大宅門前。

閔友意一身惡俗的花衣袍,下巴微抬,頭微微右傾,雙眸懶懶半斜,典型的惡霸口氣,“你家老爺呢?老子是來提親的。”

木奴與寂滅子交手,未過二十招,木奴輸。

隨後,穿得花枝招展的玉扇公子咬咬口中不知從哪兒扯來的青草,歪唇一笑,“去,告訴你們老爺,老老實實把你們小姐交出來……”衣袖突然被人扯了扯,他回頭。

“公子,您是來提親,不是來搶人。”

“不搶人?”閔友意搭上自家侍座的肩,“不搶人,你給老子弄這麼多花樣幹嗎?”

寂滅子瞪他。

昨天,是誰用凶悍的眼神吩咐他?

昨天,是誰用凶惡的語氣命令他?

是誰?

兩人正用力互瞪,長孫幢相已命家仆拿刀的拿刀,拿棍的拿棍,意圖抵抗到底。

軟綿綿的家仆根本不經打……閔友意撇撇嘴,索然撤退。

惡霸!惡霸!活脫脫一個惡霸!

“是,爹說得對,我們絕不能讓小妹被那種人給糟蹋了。”長孫大哥對父親的話極為讚同。

想到三天前的求親,長孫大哥麵有青青菜色:那姓閔的哪有提親的誠意,根本是來挑館尋仇的。

三天前——

清晨,涼風拂麵,一日之計在風清日朗中拉開帷幕。長孫家仆打開大門,門外黑壓壓一片,看清之後,嚇得家仆腿一軟,直接坐在地上。

門外,部眾列立,皆抱劍於懷,兩手交疊在胸口,腳分八字開,表情冷硬。為首的是一名白衣公子,腰飄淺紫,俊顏如玉,一笑傾城。隻是,俊公子玩著長劍,手腕遽翻,舞出銀麗清亮的劍花,轉眼,劍尖托在了家仆的下巴上。

“你家老爺呢?”

“請……請問公……公子,找我家老爺何……何事?”家仆抖著膽子開口。

“你認為老子找你家老爺,能有什麼事?快去!”劍尖向前一送,嚇得家仆手腳並用,急入內廳通知家主。

長孫大哥起得早,正在偏廳讀書,聞訊趕來,入眼的便是一位俊公子臨日側立的身影,一襲對鹿花樹紋綾袍,清風入袖,一派逍遙。

長孫大哥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好一個俊品兒郎。

隻是,那人轉著手中的清冽冷劍,輕輕甩手,叮,劍身釘入大門,他輕輕拔出來,那姿勢,那神情,那股輕鬆,仿佛隻是從布上拔出一根針,然後,他再甩手,又是一叮,劍身再度釘入大門,他再拔……反複六次,大門被他釘出六個小孔,若非他出聲阻止,俊公子似乎還會一直甩手、拔劍、甩手、拔劍……照他這麼個玩法,長孫家的大門已經不能用了。

長孫大哥第二個念頭是——莫不是生意對頭?

挑館的!尋仇的!就是不像來提親的。

“是,爹,大哥,你們說得對。”長孫二哥,也就是長孫肥,用力點頭。

想到兩天前提親,長孫肥麵有青青菜色:那隻蝴蝶以為喬裝一下,他便認不出他的真麵目嗎?

兩天前——

一切都很正常,媒婆,聘禮,喜隊……突然,有人驚呼:“快看!”

夜多部眾巋然不動,閔友意抬頭,張嘴,揚眉,他……呆如木雞。

屋頂上跳來跳去的是什麼,仙女?

撒花?

撒完花就不見……

“誰的主意?”他不過是下個聘,不用這麼誇張吧,還飛天?

“扶遊窟主。”

“酈、虛、語!”他咬牙低叫。

表麵上看,書香門第,翩翩公子,骨子裏,根本是一隻狂蝶浪燕。

所以,完全不用懷疑,閔友意提親仍然未遂。

後院花廳,長孫淹正在……發呆。

自寶馬鎮返回,一路順利,回家後,卻失了寧靜。外麵吵吵鬧鬧的,她不是不知道,特別是,家中近來買了十條狗,非常凶的那種,家中廚伯叔叔的刀啊鏟啊都重新磨過,非常犀利,大廚貴伯曾有一次在她麵前揮舞新磨的大菜刀,差點就見血封喉了。

尤其,爹特地從鏢局借了一批虎背熊腰的鏢師,說是護院。

天見可憐,她家雖是生意人家,最多也隻養幾條護院犬,如今倒好,拿刀的天天磨刀,掃地的天天練棍,草木皆兵,讓人以為戰線吃緊,百萬大軍壓城而來。

吵鬧歸吵鬧,她不是故意裝糊塗,而是不明白,他們之間何時……生了情?

她是瞧他嫵媚如青山,他也的確問過她“會不會負他”這個問題,她是怎麼答的……呢?

想……努力地想……

“淹兒?”有人輕聲叫她。

她似乎沒有回答,他對她何時生了情……

“淹兒?”

撫心定氣,她恍然回神,對上一雙溫潤似水的眼。是……

“太衝。”她歉然垂眸,看向他畫的畫。

當那人吼著要娶她時,樓太衝除了臉色發青之外,實在沒什麼大的反應。回到家中,他每日申時過後總會來她家,一來探望她的傷……不自覺摸摸臉,其實,已經全好了。

爹娘和大哥二哥都滿意樓太衝,她也不討厭……不討厭……烏眸不禁又瞥向斂眉作畫的男子。

在爹娘的默許下,他每日相伴,相對無言時,她會繡花,他會作畫,誰說沒有些綣綣情意在裏麵?

這情意……就如荷塘裏的睡蓮,當時間在靜淡中一點一滴流逝時,仿佛沉澱了什麼,卻興不起半分波瀾。

綠絲絛,草如袍,樓太衝是形俊之人,而她,一向不討厭形俊之人……

“淹兒,悶了嗎,可要去花廊走走?”放下墨筆,樓太衝體貼一笑。這些日子,他任閔友意在外鬧著,絕口不提退親或放棄。

這人……當初為何會以一佛之畫向長孫家提親?

“淹兒……”樓太衝見她無意走動,也不勉強,隻道,“很早以前,我就聽說長孫家的嫁袍繡得好,稍後,聽說長孫家的小姐嫻熟慧雅,長孫老爺又要求提親的公子先送上畫像,我便前來一試。”

試?她疑惑地側眉。

“在七佛伽藍,我第一次見到淹兒……”樓太衝淺淺一笑,眼中氤氳恍惚,仿佛回憶……淡淡檀香中,一聲幽魅的大吼,他見到一名女子怔怔站在閔友意身邊,垂眸一笑,嬌憨可人,目光追隨,才知閔友意收了掌氣,是因為她。及後,閔友意遠遠招手,她在柱邊抿唇一笑,風情自現……就此,他迷在那垂眸一笑的嫣然裏。

娶妻,求賢。他一直這麼認為。

長孫淹定定然看著他,除了淺笑,不做其他表情。

這幅畫麵看在長孫幢相眼中,自是郎才女貌,美景和樂。故而,遠遠雕窗後偷窺的長孫父親已經開始幼想自己抱孫子的模樣……

房內,兩人沒聽到長孫老爹心頭的竊笑,轉看樓太衝畫的新作。

“太衝,你丹青妙筆,這世間,什麼最容易畫?”

樓隱側顏相笑,一片白玉肌膚近在咫尺,低垂的頸,荷色的頰,渾然天成。心頭微動,他輕輕答她:“鬼魅易畫。”

“什麼難描……呢?”

綠袍輕蕩,樓太衝看向窗外。日影西移,在小小廂院投下大片陰影。靜了片刻,他低道:“這世間,最難畫的……莫若犬馬。”

鬼魅易畫,隻因皆是虛相,提筆繪來,就如天馬行空,肆意揮灑,而犬馬難描,皆因實體真形,人人盡知,一筆一畫皆需謹慎。

“太衝畫過人……嗎?”近日見他隻繪花草,故有此一問。

“畫過。”

“畫得出他的神容……嗎?”她望向窗外。

“他?”樓太衝側了側頭。

他……她垂下眸子,眼中有一團朦朧未開的霧氣。

自相逢以來,最先入耳的是他的名聲,“武林三蝶”哦,“玉扇公子”哦,好一派令人神往卻神秘的江湖人。真正見到他,卻是在水如羅的婚禮上,他氣急攻心,輕功絕頂,卻以“童子拜觀音”之勢送上他的賀禮,而新娘,是他曾經愛過的人……他愛過吧……

送禮後,他踏風離去,再無留戀。待到再度相見,是在山中的一間茶棚,他顧目四盼,對她頷首一笑。

麵對貝蘭孫時,滿不在乎的他……落崖時,麵無表情的他……收她為徒時,淺笑低語的他……銅鍾邊,怒目大吼的他……溫泉邊,瞪目無言的他……遙池宮,教她習劍的他,追在梅非遙身後的他,說故事的他,待到比賽終時淩厲無情的他……

人的一生,不同時期會現出不出的麵貌,她與他,短短三個月的相識,這些或許隻是他無意中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她卻全都印在腦海中。如今想來,她竟不知他的情何時係在了她身上。

這隻蝴蝶,莫不是將目標轉向她?她記得,玉扇公子好敵方女色,她算是他的徒弟,不算敵方吧,況且,她與他可沒什麼淒婉惻悱的動人情事……

皺眉凝思,樓隱不知何時離去,家中新買的惡犬開始咆哮,前院護衛的腳步聲越來越緊,大概,又是他來了……吧!

歎口氣,她轉轉手邊的纈紗玉蘭竹團扇,走出書房,無聊地在院中繞圈圈,偶爾腦中畫麵一閃,她以團扇為劍,比比記在腦中的劍姿。雖然“分花拂柳劍”在他手中舞出來能飛沙走石,但她已認定了,這就是一套殺野豬的劍法。

家人幾乎認定了樓太衝將是她的夫婿,她呢?她自己也認定……了?

無聊地又轉了幾圈,她決定做點其他事分分神。

瞧,她就說自己很無聊了,除了繡花,她這個長孫小姐還能幹什麼?在家,爹娘哥哥們寵她,自幼不必吃苦,如果哪天家道中落,她還能繡花養活爹娘——這個隻能偷偷地想,不能讓哥哥們知道,以免他們覺得妹子瞧輕了兄長。

在家無聊,以後出嫁了,她應該會相夫教子吧……突地,她怔怔盯著院中一簇搖曳的花叢,不知想起什麼,一時癡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