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遙在哪兒?”貝蘭孫一如既往,冰顏無笑。
“你自己不會找。”不耐煩的回答,絕對來自閔友意。
貝蘭孫手一揮,遙池護衛迅速向兩側移動,形成半圓圍住夜多部眾。
收回灼燒在綠袍公子身上的不快目光,閔友意眸光微飛,待某庸醫“會意地”收回不安分的手後,他冷冷輕哼,嗤道:“玩陣式?貝蘭孫,你當老子不會擺陣啊?寂滅,擺個守陣給他瞧瞧。”
“是。”寂滅子抬手,正欲有所動作,身後又響起自家窟主醇徹的嗓音——
“讓他們瞧瞧老子魚麗陣的厲害!”
這話仿佛淩空點穴,定定定,定住寂滅子半抬手的身形。他表情懵懵,其他部眾也是表情懵懵……這懵懵表情並非驚惶神色,倒像是睡夢初醒時的恍惚和茫然。
魚麗陣乃是兵家陣法之一,夜多窟的魚麗陣莫非另有蹊蹺?遠觀眾人猜測之際,林間突然傳來颯颯風聲,須臾,數百道黑影破林而出,如無羽箭矢,轉眼落在坡地上,黑壓壓一片。眾人定眼瞧去,是一群衣衫各異的男子,他們衣式並不統一,衣上也無任何標誌或識別花紋。站定後,四名為首模樣的年輕男子走出來,衝不遠處的閔友意齊齊抱拳——
“夜多窟主,化地窟七百部眾,任您調遣。”
“扶遊窟六十六部眾,任您調遣。”
“須彌窟一百,隨時候令。”
“飲光窟,十名。”
好戲,該來的不該來的全都來了……曇捂唇輕笑,頭向右方側了側。
立於他身後的無憂子心領神會,破顏輕哂,他前邁一步,緩緩道:“厭世窟……八名,隨時聽命。”
才八名……有人暗暗比較,卻不知厭世窟八名部眾皆是醫者,而且,個個身懷千金難求的醫術。
眾窟部眾來此,並非觀戲,而是助陣,因為七破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比賽我最大。
在某位窟主比賽的當季,他可以動用七破窟遍布全國的財力和物力,調遣七破窟內的任何一個人,甚至包括玄十三。
見他們到來,閔友意並無喜色,瞪著黑壓壓一片,他低喃:“老子什麼時候讓化地窟調七百部眾來這兒?”摸摸鼻子,丟開這個問題,他轉對寂滅子道,“布陣,布陣!”
寂滅子露出奇怪的微笑,求證般問:“窟主,您確定用……魚麗?”
觀者或許不知,而七破窟部眾聽到“魚麗”二字,神色皆是一僵。
這一僵的原因,要從“夜多九陣”說起——此九陣由閔友意從古戰陣中演化而來,分別是蛇蟠、虎翼、雁行、魚麗、蠶趺、鹿躍、螭咬、熊墜、煮鳳,是專為守護七破窟而訓練的陣法。魚麗陣原本是古代八戰陣之一,但“夜多九陣”中的“魚麗”卻與古戰陣不同。閔友意先是瞧著“魚麗”二字順眼,然後對著一缸鯉魚發呆四天三夜,借遊魚的搖曳無常推演出這套陣法,又因該陣步法擺擺搖搖,有輕虛豔象,無實體真形,夜多部眾皆是男子,練起來不倫不類,如群魔亂舞,他瞧得心煩,當時飲光窟主在場,見這陣法有趣,便討了去。飲光窟女子較多,姿態窈窕,輕功步法靈巧,訓練下來,衣帶飄飛,姿容頓絕,當真是“輕虛豔象”。
夜多九陣,夜多部眾真正會的隻有八陣,因此,聽到閔友意下令布魚麗陣,部眾們隻能表情懵懵:他們不是女人啊……
閔友意被寂滅子這一句反問定住,想了想,遺憾地歎口氣:“蛇蟠吧。”
寂滅子領命,手掌快速比出兩個手勢,夜多部眾立即分散開,與遙池宮護衛兵刃相接。
貝蘭孫眯眼瞧了片刻,依舊問了句:“閔友意,貝某的妻子在哪兒?”
“在……”閔友意竟然回他一笑,“在老子床上。”
此話一出,有人驚呼,有人搖頭,再看貝蘭孫,眼中冰銳更加犀利,他抬手一揮,“如此,貝某今日就不客氣了。”
“了”字音落,雙方陣式齊動,纏鬥起來。立在遠處觀望,夜多部眾的蛇蟠陣並無稀奇處,陣形如蛇,繞繞跑跑,而遙池宮護衛的陣式卻如犬牙交錯,從東西兩方向蛇陣內咬入;兩方刀劍交錯,拳掌生塵,呼喝遍野,大約一刻工夫,蛇陣被衝散成三截,敗相已現,即是——遙池宮護衛將夜多部眾包圍在三個小圈內,另有一隊遙池宮護衛直衝閔友意,擒賊先擒王之意非常明顯。
寂滅子舉掌展平,做個空劈的姿勢,五道黑影倏然躍出,攔在衝來的遙池護宮衛前方,短兵相接,又是一陣刀光劍影。
後方大陣,前方小陣,觀望群雄未免波及,皆退隱於林木山石後,突然,兩道黑影自陣戰中躍起,在空中單打獨鬥,閔友意與貝蘭孫同時望去,各自認出是阿布與火火魯。他們在空中交錯,分開,旋踵錯拳,衣衫獵獵,時間一長,阿布略有不敵,腳下不穩,被火火魯一掌擊中,撞向一塊凸起的山石。
石塊如尖錐,若阿布撞上,肋骨必碎。閃電之間,數名夜多部眾回身欲救,然而,一道人影比他們更快。那人影不知從何處出現,遙池宮護衛隻見衣衫僻眼,洪爐點雪間已將阿布拉離山石。
那人在半空中將阿布丟向寂滅子,自己卻遊走於戰陣之中,遙池護衛隻覺微風輕動,手中刀劍不知何時被卷走,再細看,原是那人脫了衫袍,一件又一件,全被他用來卷了兵器。
絳紫色薄紗罩袍卷走數柄長刀,拋在三丈外的樹下,立即,有人飛快撲去,將罩袍收起,再將長刀狠狠踩上一腳。
罩袍之後是一件月白廣袖綾袍,襟口袖口袍角各有一圈方形蛇紋,直接蓋在了火火魯臉上,那人隨著拋袍的動作送出一掌,將火火魯震傷吐血,如阿布那般向山石飛撞而去,遙池護衛驚呼之際,另一道身影破林而出,足尖在一名護衛肩頭輕輕一點,躍過眾人,救下火火魯。隨後,又有人上前奪回月白廣袖綾袍,丟出一句“暴殄天物”。
這道身影如靈蛇遊走霄霧,飄落無聲,墨如旋紋的發是落入眾人眼中的第一道風景。
外袍落盡,一身鈷藍長衫勾出俊挺的背影,他輕輕轉身,垂發拂唇,一雙眼,看盡眾生無數。
若說方才衣如“翩翩浮萍”,今時的一眼已是“吐芬揚烈”,此人,當應了一句“何光麗之難形”。
救下火火魯的是一名身形薄瘦的襦袍老者。
火火魯拭掉嘴邊血跡,謝過老者後,他搖晃站定,瞪看鈷藍身影,“你……你是……”
斂眼微羞,那人舉袖捂嘴,嗬嗬一笑,清澈的眸子迎上他,低聲道:“玄,我是玄……”
“恭迎我尊!”齊喝震雷遍響。
觀者被七破窟部眾的這聲叫喚震得耳麻眼花,心頭大駭,齊眼向那人望去:他是……
南北西東,江湖上,與“北池雪蓮”貝蘭孫齊名者,是——
南堂鬱金玄十三!
“……”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放在胸口上拍了拍,玄十三垂眼無語。七破窟部眾未得他允許,竟也就這麼伏首不動,仿佛他們原本就是地上的石雕。直到餘音斷絕,隻有風過沙沙聲時,玄十三才慢慢開口,語有嗔責:“你們……我不是早說過嗎,這麼大聲叫我前,先提醒我一下。”
抬頭,一雙邪眸送向觀望的群雄,流光照電之間,勾唇一笑。眾人呆呆盯著他的笑,隻覺森森冷意拂麵而來,明明讓人顫怵,卻又生生移不開眼睛。
鈷藍大袖輕輕一拂,他又道:“嫣,不嚇我,你就不開心,是不是?”
“……”閔友意沉默。叫都叫了,怎麼提醒?
“老頭,你是誰?”玄十三走向閔友意的同時,不忘回頭問一句。
此時,無論陣內陣外之人,都隨著玄十三這一問將視線投注在襦袍老者身上。他救人時顯露的武功,已召告群雄絕非泛泛之輩,有些年長者回憶江湖上如他這般年紀的成名之輩,暗暗猜測他的身份,卻不敢肯定。
襦袍老者向貝蘭孫望去一眼,環顧四周,搖頭一歎:“後生可畏,老夫貝錦倩。”
閔友意一聽這聲音,拍掌低叫:“啊,你是守刀的老頭。”
貝錦倩扭頭看他,端詳片刻,又盯著玄十三打量一陣,突然轉身向林間走去。遙池宮護衛讓出一道,他穿過後,直接來到饒奮藻所立之處。
四目相對,皆是華發蒼蒼。
貝錦倩先一步打破沉默:“你我間的恩怨,何苦難為小輩們。我當年誤殺你子,欠你一命,今日,你要我斷手斷足方能解恨,我自斷便是。”
饒奮藻瞪著他,眼中是一段難解的怨恨。
“饒兄,”貝錦倩苦笑,“當年誤殺,我心生愧疚,封刀退隱。我曾發誓,有生之年絕不出洞,我以為你我無緣再見,沒想到還有今日。小輩們戲鬧江湖,後生可畏,我多得醜相禪師開導,今日才悟得拿起與放下。”他向貝蘭孫投去一瞥,眼中既有慈愛,亦有愧疚,“我兒蘭孫,自幼失母……我身為人父,亦對他有愧,我殺你一子,償你一命,是否能化去你心中怨恨,別再為難我兒?”
“我佛慈悲,善哉,善哉!”一聲清亮佛喏,坡林裏走出一名小和尚,他身後跟著一名臉有疤痕的老和尚。那疤痕觸目驚心,令老和尚看上去有些醜怵之態,而小和尚眉清目秀,僧袍鼓風,倒頗有些法相莊嚴的味道,眾人聽他道:“饒蘭若,貝蘭若,冤家宜解不宜結,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饒奮藻見了老和尚,表情小小一怔,喃道:“醜相……”
“饒蘭若,此時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時?”醜相清聲吟語,似佛法揚誦。
年過半百的兩人視線再一次交彙,歲月不饒人,彼此眼中已無年輕黑發時的模樣,雲煙過眼,兩人卻不約而同回憶起年輕時對酒當歌的豪情。
曾經,他們是朋友……
他痛失一子,他心懷愧疚……
此時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時……
更待何時……
歲月流逝,某些事情像沙石一樣沉澱下來,某些事情卻如細塵般流入大海,再無痕跡。滿頭灰白的今日,兩人突然大徹大悟,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歡喜——這是結局?
休想!閔友意皺眉。
醜相與兩人說話之間,玄十三已走到閔友意立足的坡石邊,他搖搖手,退了拾衣的兩名部眾,表情有些怪異,“他是貝錦倩?嫣,你認識他?”
“……”閔友意瞪他。
“啊,”似想起什麼,玄十三正色道,“嫣,我沒有躲在樹上看戲,真的是剛剛趕到。”
這話言下之意,即是說他沒有隱身某處看戲,也沒有故意等到危急關頭才跳出來救人的惡趣好,那種出場方式或許適合某些江湖英雄,但不適合他。
“老子知道。”尊敬歸尊敬,麵對男人,閔友意的習慣一向不改。況且,這種事隨便提提就好,沒必要用這麼正經的語氣解釋吧。
玄十三似是聽習慣了,捂嘴輕笑,神態輕鬆,眸子一轉,他忽然向側方瞥去一眼,笑道:“姑娘看夠了嗎?”
被……被發現了……躡手躡腳的女子頰上飛紅,捏捏竹簽,怯怯從樹後走出來,她身後是一位綠袍公子。
“畫畫的?”玄十三走向二人。
“在下樓隱,幸見玄尊。”綠袍公子淺笑抱拳。能靠近此處,他也小有驚訝。兩方對陣時,長孫淹左瞧一下右瞧一下,他隨著她的步子保護,倒也沒注意走到什麼地方,直到她如貓兒般停在一棵樹後,口裏念著“形俊形俊”,他才發現他們竟然穿過夜多部眾來到閔友意站立的石下,而那群夜多部眾眼觀鼻、鼻觀心,當他們無形一般。
玄十三挑眉,並未介意長孫淹的打量,等她打量夠了,他正欲開口,一道人影掠風而來,伴著輕叫:“淹兒?”
“淹……”玄十三抿唇,雙眼恍然一炫,“哦,你是嫣的徒弟?”
嫣的徒弟……嫣……是指他吧……長孫淹看看突然出現在身邊的俊公子,再瞧瞧玄十三,垂下長睫,小聲道:“玄……玄公子……”今日一定是她大飽眼福的黃道吉日,不然,一下子跳出這麼多形俊之人,瞧得她手癢……
“他喚你淹兒,你喚他什麼?”玄十三撫著下巴發問。
啊?她愣怔,不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卻也順著他的問題開始思考:她喚過他什麼……呢?師父?沒有。友意?沒有。閔公子?好像也沒有。
她喚他……她隻想喚他……
一個字繞在舌尖,她竟吐不出來。
玄十三無意為難她,轉笑道:“二位來此,也是為看比賽嗎?”
他一提比賽,眾人繞來的視線又向貝錦倩那方投去,樓太衝心中亦有好奇,他向遠處望去,見饒、貝二人仍在低聲對談,卻有另一道冰冷視線自對麵投來,他尋目望去,是貝蘭孫,而他瞪的人是……樓太衝側頭,他身邊是閔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