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烏夜點絳唇(2 / 3)

閔友意也在瞪人,他瞪的是樓太衝。

他討厭綠色……不露痕跡地擠開樓太衝,他正要引長孫淹去坡石後的安全處,卻聽她道:“玄公子,我……我能在你的衣上繡花……嗎?”

“淹兒?”閔蝴蝶嘴角抽搐。他是不是瞪錯了人,他應該瞪的人是玄十三。

玄十三微顯詫色,驚訝一閃而過,他瞥了閔友意一眼,趣笑點頭,“好。”

長孫淹欣然一笑,當下解開繞在腕間的香囊,取出針線,那神情竟是此刻便要在他衣上繡花似的……不,根本就是。

瞧她纖指翻飛,彩線繞手,玄十三終於不掩詫異,眸底鍍上一層驚趣。待她再度抬眸,已是一手持針,一手拉線,目光在他鈷藍色的長袍上梭巡,眼中再無他人。

閔友意凝著神情專注的女子,眸底是一波蕩漾。

“繡在……衣襟第二顆盤扣邊,可以……嗎?”她已在衣上尋得位置。

低頭瞟了瞟盤扣,玄十三兩手一攤,頷首,“請。”

這位姑娘的確有趣,莫怪能令他夜多窟主失了常態……任她解開襟上兩顆盤扣,玄十三以趣味的眼神止了部眾們欲脫口的阻攔。

長孫淹輕撫衣袍,眼中隻有衣線,全沒想過男女有別。針尖在布料上停了停,輕輕紮進去,慢慢拉出第一針。歪頭想了想,她的動作突然快起來,一勾一挑,一拉一緊,寸寸之間,仿若飛花成陣。

南堂鬱金……日華浮動鬱金袍,盡鋪龍腦鬱金香……鬱金之花她見過數次,那是一種長莖奇花,瓣有鮮紅,有絲黃,莖杆碧綠修長,開花之後,絕傲於綠葉之上,美得令人窒息。

上次在七佛伽藍,她站得遠,瞧玄十三不真切,今日近觀,隻覺得“南堂鬱金”四字根本就是為他而生。想在他衣上繡花,是興致所來,如玄十三這般莫測的江湖人物,此刻不繡,她以後還有機會……嗎?正如當日在崖下,她想在他衣帶上繡一隻蝴蝶……眸光一瞥,她瞧到身邊靜默之人垂於膝邊的一片淺紫。

那隻蝴蝶仍在……心頭不知為何湧上淡喜,她拈針破顏,指翻線長,如桃花點地。

然而,她欣喜,玄十三含笑,七破窟部眾卻暗生警覺。

她的針就在我尊的頸脈邊。

若要傷人,隻需輕輕一刺。

部眾們心中一凜。不是他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江湖凶險,半點也馬虎不得。覺此,已有部眾微微踏前一步,眼含警惕地瞪著纖纖筍指中的那根針。

玄十三眼眸半斂,下頜微抬,耐心地等著長孫淹在自己衣領上繡花。部眾雖警惕高漲,卻也不敢打擾,包括閔友意。

閔友意不打擾,隻因他雙眸中隻有神情專注的女子,哪顧其他。況且,玄十三喜怒不定,他既然放任淹兒在衣上繡花,可見心情不壞,若此時打擾……不妥不妥,他曾有一次惹惱了玄十三,被他懲罰打掃各窟茅廁……念念之間,她已收針斷線,眾目向盤扣邊望去,鈷藍底袍上,一朵鮮紅的鬱金半羞半合,莖杆以碧線繡出,一片狹長的側葉向左方彎偏,正好與盤扣相接。

伸手撫了撫,玄十三頗為滿意,扣上盤扣,突聽遠方傳來響動,他側目,部眾們也將繡花這一小插曲暫時捺下,向貝、饒二人看去。

遠遠,貝錦倩願向饒奮藻賠罪,但饒奮藻喪子之痛依然難平,眾人聽到響動時,貝錦倩正舉臂凝氣,衣袍鼓起,一聲清嘯,空中銀牙一閃,一柄銀白大刀被他吸了過來。

刀長三尺六寸,銀白無鞘,寒氣逼人——漸、海、鱗、牙!

貝錦倩手腕一翻,那刀竟向自己腿下掃去。

他這是……眾人大駭,醜相急急出手相救,饒奮藻抬手阻止,閔友意疾撲貝錦倩,淩空扯下腰帶,向刀身卷去……

這一切雖快,卻不及那更快的一人。

“漸海鱗牙”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絲線操縱,在貝錦倩手腕翻轉之際,牙刀已脫手飛出,驚鴻掠影的一刹,刀握在另一人手中。

冰顏無笑,白袍無塵,北池雪蓮貝蘭孫。

寒冰般犀利的眸子向饒奮藻瞥去一眼,仿佛看的隻是街邊的陌生甲。手握龍吞口,將“漸海鱗牙”扛在肩上,他轉看貝錦倩,“爹,如果早知道和尚念經能讓您早早出洞,孩兒一定會請和尚去遙池宮念經。”

“……”這是孝順兒子說的話嗎?

手在龍吞口上一轉,他垂眸,“孩兒自幼失母,爹忍心讓孩兒……再失父嗎?我不理窟佛比賽,饒家長子當年已經死了,饒奮藻在怨恨爹之前,為何不想想,他自己有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兒子。”說完這話,他不再看僵硬的父親,轉向閔友意,又道——“閔友意,我的妻子在哪兒?”

“在老子床上。”玩世不恭地聳聳肩,蝴蝶本性不合時宜地冒出頭。

白衣飄起一角,冰眸浮現殺意,“如此,黃泉路上,你走好。”

言落,殺氣如衝欄野馬,再不掩飾。手腕轉如射弓,銀牙豎立,一刀劈去。

刀氣仿佛星宿鬥牛,自鋒尖咆哮而出,閔友意閃身躲避,不忘回頭大叫:“快躲!”

轟——碎石飛揚,眾人急避,隻見兩道人影在飛石中閃動,隱約不清,而刀光卻如夜空閃電,一招一式,淩厲逼人。待到沙石靜下,兩人各立一方,四周鬆木已斷殘無數。

對視良久,閔友意突道:“老子的刀法不錯吧。”

“是不錯,”貝蘭孫點頭,原來,他剛才將閔友意當夜在連雲閣所使的刀法如數重演了一遍。如他這般過目不忘的學武之人,當今江湖有,但不多。冰眸慢慢動了動,貝蘭孫唇勾半笑,卻笑不達眼,“今日,我教你如何使用漸海鱗牙。”

刀身一橫,貝蘭孫四周空氣刹那降下,仿若冰雪凝固。

閔友意撇撇嘴角,眼睛向右方挑了挑,兩丈之外,站著那沃丁。

方才,貝蘭孫隻在招式上將他的刀法重演,記憶之好令他佩服,但,僅是招式,沒有配合內息,此刻,犀利寒氣破空四射,貝蘭孫明顯想將漸海鱗牙刀法與內息合二為一。他是肉身凡胎,還沒到銅骨鐵臂的地步,被刀劈中絕對會流血,如果他再這麼赤手空拳,豈不隻有逃跑的分……

貝蘭孫腳尖一動,閔友意轉身向那沃丁撲去。

“借劍用用。”抽出那沃丁腰間的佩劍,不理他的鬼叫,閔友意推出一掌,將他送出刀氣範圍。轉身,劍舞長蛇,迎上電閃雷鳴般的刀鋒。

劍鋒刀鋒交錯,四目相對,兩人同時憶起在寶馬鎮內拳掌相對的情景,當時你掌我拳,今日你刀我劍。

彎唇,兩人同時勾笑,倒躍分開。

刀是鱗牙,鱗牙是刀。

秋山似劍,劍似秋山。

林間,刀氣縱橫,劍氣磅礴,眾人隻聽得隱隱風吼,震震雷動。刀影錯落有致,如烈日下破冰怒綻的蓮花,劍影排排推進,仿佛水榭邊婉轉輕開的玉扇。

刀波長嘯九天,光如奔象,劍氣邈落雲霄,形如遊蛇,驀地,貝蘭孫頓下身形,持刀玉立,四周落葉紛紛,寂謐無聲,閔友意豎劍於臂,麵無表情。

兩人無言,眾人也不知誰勝誰負,一時間寂靜蔓延,悄無人聲。

“有點像……”被拉到大石後躲避的長孫淹揉揉眼睛,不怎麼確定地咕噥。

她身邊,曇也學她一般,小小聲問:“什麼有點像?”

“劍勢……”沉思的女子順著旁人的提問答道,“有點像他教我的劍法。”真要說從兩人的纏鬥中看到什麼,她隻能說看到一團亂七八糟的人影,但閔友意的劍勢中,有幾個姿勢她覺得眼熟,熟到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天天有練過。

“他教你什麼劍法?”曇繼續小聲追問。

“分花拂柳劍……”長孫淹終於側頭,瞧瞧是什麼人在與她說話,“……呀!”

“什麼——”躲避在四周的數名部眾驀然大叫,“夜多窟主教你分花拂柳劍?”

餘音震震,長孫淹不禁掩耳。

鬼叫什麼,那劍術很厲害……嗎?她看向一直伴在身後的樓太衝,以眼神求證。樓太衝頷首,卻因三言兩語無法解釋清楚,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怔想之際,早已響起曇笑嗬嗬的聲音——

“一年前,友意以分花拂柳劍擊敗‘香山劍’向暇生。”

“向暇生是誰?”

“江湖上風頭最盛的劍癡。”曇一句帶過,想了想,又補充幾句,“向暇生的劍術以靈、幻、快稱譽江湖,他沒事的時候常常找些劍派劍莊去切磋劍術。這人天姿奇絕,切磋數次就能將對手的劍術學會。這些年來,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劍派劍宗已經被他切磋得差不多了。他大概覺得實在沒地方切磋,竟然跑到青山幫去,友意當時正與青山幫的……”

曇驀然停語,雙眸微眯,似笑非笑。

——青山幫是長江下遊的一個小幫派,背靠青山,前有大江,做些船商渡口生意,在當地也算小有名氣;而幫派一但有了名氣,加之天時地利,難免會生些惡霸心思,令得過往商船在行經青山河段時都要看看他們的臉色。很不巧,某一天,他們攔下了七破窟的一艘商船,梁子也就這麼結下。青山幫幫主有一大一小兩名夫人,大夫人持家有道,小夫人國色天香,正對了“玉扇公子”的好色胃口。所以啦,友意一聽結了梁子,喜顛顛跑去勾引人家的小夫人,也正好遇上前來切磋的向暇生。

跳過這些瑣碎細節,曇也不賣關子,隻道:“友意與幫主的小夫人正遊江賞景,為討美人歡心,他以分花拂柳劍製敵,將向暇生的劍挑落江中。向暇生敗後,不怒反喜,追著友意要學這套劍法。”

長孫淹非常懷疑地瞥去一眼,“這不是殺野豬的劍法……嗎?”

“殺野……豬?”曇轉頭看她,眼中絕對是揶揄大過驚訝,“他是這麼告訴你的?”

重重點頭。

這劍術,她很聽話地學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基本上,那些招式她已經記得很牢了,當聽說是殺野豬時,她曾想能不能忘掉……想了想,她禁不住向前又挪了一些——近點近點,這樣看得比較清楚。

遠方,刀光劍影又糾纏在一起。突然,兩人現出一種奇怪的姿勢,一片落葉紛紛,沒人看到閔友意在貝蘭孫耳邊說了幾句話。

——“你想知道遙兒在哪兒?乖乖地……向饒老頭賠個罪。”

“黃泉路上,你親自向他賠罪去。”

——“嘖嘖,我們……為什麼在這兒打鬥?你要殺我?我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扯遠了,貝蘭孫,老子是來比賽的,而你,是我的籌碼。”

“……”死到臨頭還想著比賽!貝蘭孫嘴角抽搐,寒氣暴漲,銀牙舞出逆鱗狂蛟,鋪天蓋地,卷起長枝落葉直撲閔友意。

眼見銀牙撲麵,夜多窟主持劍微笑,軟綿綿刺出一劍,劍勢輕飄飄,如絮如絲,仿佛隻是在春日柳堤邊,他握著一條柳枝,輕輕為身邊的女子拂落飄於發絲的落葉。電光火石,青冷的劍尖與銀刀刀鋒相抵相撞,再飛速分離。突然,轟天巨響,狂風肆地,如翻湧的氣浪向四下卷散,遠觀眾人暗叫不好,紛紛躲避。

這罡氣四射,隻因閔友意借那一劍,罡氣自劍身溢出,如無數細毫,將貝蘭孫聚合的寒氣從中爆破開。

躲著沙石,杏花眼有一絲懊惱——貝蘭孫這家夥,冥頑不靈,怎麼勸也不聽,代父賠罪會死啊……此時的他似乎完全沒想到,賠罪是要自斷手足筋的。他隻知道,以貝蘭孫這麼死硬冷硬的態度,迫他不得不使出最卑鄙的一招……

邊躲邊閃邊向自家部眾靠近,閔友意揚手,將那沃丁的劍釘在一棵樹幹上,正待轉身,卻聽到樹後傳來一聲細細的呻吟。喉間一緊,他轉過樹幹,臉色難看地瞪著縮頭掩麵的——女子。

小小的身影縮抱著蹲靠在樹幹邊,天碧羅裙上堆滿沙石枯葉,寬大的衣袖蓋住小臉,瞧不清神色。

看外表,似乎沒受傷。

“淹兒……”他慢慢蹲下,抬手向抱捂頭的手探去,指尖,不可自控的輕顫。

羅裙輕輕一動,女子縮縮肩,並不答他。

心頭一緊,他一把拉開掩麵的手臂,袖上點點血跡令原本緊抽的心更加窒息。小臉露出來,他呼吸刹停,抱起長孫淹,眸光一轉,看到曇的身影後,立即掠過去。

“庸醫,救她。”

“我……”

“老子求你。”

“我……”

“到底要我怎麼求你,你才會救她?”

嘴角抽搐,曇忍無可忍地大吼:“你讓我先看看。”

曇一眼掃去,長孫淹滿臉是血。他不急於止血,僅側目吩咐“取水來”,一名部眾應聲離去,他走到長孫淹身側,抬起她兩手,搖了搖,輕問:“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