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烏夜點絳唇(3 / 3)

她搖頭,“我……”

“腿呢?”曇以微笑止了她的話,轉而曲指叩叩她腳足和膝蓋。

“不。”

曇正要問其他,頭發被人扯住,“庸醫,你給老子認真些。”

頭皮隱隱有些痛,曇白了他一眼,“你再拉一下試試,信不信我讓你當一個月和尚。”

“淹兒的……”

“血嘛,我看到了。”拉回被某蝴蝶扯痛的一縷發,適時部眾取水回來,曇接過濕布將她臉上血跡拭淨,口中不忘安一安閔友意的心,“她沒事,隻不過臉上被罡氣削了幾道傷痕,洗幹淨就沒事了。”

“沒事?”

閔友意呼口氣,長孫淹正想撫撫自己的傷口,突聽曇大叫:“別動。”

“不動不動,淹兒乖!”他急急握住她伸出一半的手,就這麼順理成章地牽在一起,再不放開。可惜,腦袋被某庸醫借機報仇地狠狠一拍——

“不想讓她臉上留下傷疤,你就讓開。”

閔友意乖乖讓到一邊,一隻手仍然牽著小手,盯著曇的動作,一個小小細節也不放過。

曇從腰邊小袋掏出一隻白瓷小瓶,薄薄的瓷身近乎透明,他倒出一顆豆粒大小的墨丸,掬起手掌,滴下數滴清水,讓墨丸在掌心化成一片濃濃黏黏的墨汁,然後,他伸出食指,指腹蘸上墨汁,在長孫淹臉上的傷口塗塗抹抹……塗塗抹抹……

片刻,掌中墨汁用盡,他搖搖蘸墨的手,站起,“好了。”

閔友意推開他,小心翼翼蹲下,定眼一看,雙眼睜大,側手一抓,提著襟口,將準備洗手的曇一把扯過來,低吼:“庸醫,你在她臉上畫什麼?”

“上藥。”丟去看白癡的眼神,曇拍開他的手,按原計劃洗手。

上藥?他上的什麼藥?洗去血跡的臉上滲著絲絲猩紅,可見橫橫豎豎交錯的細長傷口,被曇塗上那亂糟糟的墨汁後,素淨的臉上橫一筆,豎一筆,像小孩子捏著毛筆在牆上胡亂塗畫一樣,滑稽,難看。

臭庸醫,他拿淹兒的臉畫畫?

畫得好,他沒意見,春花秋月下的描眉不也是男人拿筆在女人臉上畫畫嗎,問題是,庸醫根本就是亂畫一氣……

被他定定看著,長孫淹隻覺臉上麻癢難耐,前一刻塗藥時隻有冰涼,如今冰涼變成麻癢……癢,好癢……臉上刺痛,她忍不住紅了眼,用力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想摸摸自己的臉。

今日莫非是她的黑煞日,不過是想靠近看清楚些,誰知一陣強風撲麵吹來,臉上先是一涼,然後是巨痛,她尚不及反應,耳邊又是一陣雷鳴般的巨響,成堆的石頭四麵八方飛過來,如雨點般打在身上……拜托,這不是細針紮手,她也不是堅強女子,如今臉上又痛又麻,哭一哭總可以……吧?

“胭脂淚,留人醉……”他呆呆看著眼前這張畫滿藥墨的花臉,情不自禁伸手,指尖沾淚,別樣情懷。

情愫妖嬈,在眼中徘徊不去,偏偏耳邊響起煞風景的聲音——

“胭脂淚,留人醉,隻可惜,人生長恨水長東!”

滿目情愫,被迫斂去。

“庸——醫——”

“在這兒,在這兒!”曇撇撇嘴,以為他要追問會不會留下傷痕、什麼時候愈合之類,誰知——

“淹兒,不哭不哭,很痛嗎?我把庸醫的臉也畫花了給你取樂。”

“……”這是人話嗎?俊美的臉猙獰起來。

閔友意瞥他一眼,欲說什麼,某庸醫已經掛著獰笑搶先一步開口——“我這兒有五顆藥墨,每天塗一顆,塗完全愈,絕不會留下疤痕。”

“……謝謝。”

“嫣,你剛才……好像說了一句話。”獰笑不變。

“說什麼?”閔友意心思全在濕潤的烏眸上,無暇顧及那張欠揍的臉。

“你求我。”

閔友意一僵。

“別忘了你在客棧說過的話。”獰笑變淺笑,如春風化雨,落在曇俊美的臉上。

閔友意白他一眼,牢牢握著掙紮的手,低眉安慰,“乖,淹兒乖,別摸,沒事的……”

“好……癢……”她困難地動動唇,抽不回手,隻得努力眨眼,讓淚意淡去。

“不能摸。”他的聲音中有絲緊張,在得到她的點頭後,他才輕輕鬆了手,長身立起,瞪了同樣滿臉焦急的樓太衝一眼,“你隻會畫畫嗎?”

樓太衝垂眸,眼中不掩自責。的確怪他,他竟未察她是何時移到前方去……

怒瞪之後,閔友意胸中慍意難消,眸底漸漸鍍上一層冰霜,他轉看寂滅子,“遙兒呢,抬出來。”

一聲響哨,四名夜多部眾不知從何處抬出一張床。白紗帳,綺羅香,眾人的視線一時聚集在突兀出現的繡床上。

“貝蘭孫,老子說過,遙兒在老子床上。”投個囂張的眼神,閔友意掀開紗帳,扶出一名絕色女子,赫赫然正是梅非遙。

梅非遙衣飾整齊,隻是眸含怒焰,似被人點了穴道,行動無法自如。

閔友意將她攬入懷中,貼在耳邊低問:“遙兒,想看他重視你到什麼程度嗎?”

卑鄙!怒眸如此述說。

“遙兒,我不會傷害你。”他貼得近,陣陣熱氣吹動她的發絲,曖昧不清。

不遠處,白衣俊顏神色不動,殺氣卻如日當空。閔友意感受著這份地獄冰火般的殺氣,冷冷一笑。對,就是這種殺氣,他要的就是他的殺氣。氣到極至的人常常會失去理智,而失去理智的人最容易被激得做出不可能的事。

五指成爪,扣在梅非遙的脖子上,他揚聲道:“貝蘭孫,簡簡單單,你自廢一手一足,向饒老頭道歉。”

“放開非遙。”貝蘭孫慢慢走向他。

“別動,對,就是那兒,轉轉身,饒奮藻在那邊,隻要你賠罪,我就……將她安然無恙地還給你。否則……”話到此處,突然一斷。

“否則如何?”貝蘭孫目無波瀾,眼中隻有妻子。

五指遽緊,閔友意搖頭,“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他這話什麼意思?他竟然用江湖上最不入流的以人為質來威脅貝蘭孫?

如果有人不以為然,那麼,寂滅子接下來的話,足以打消所有人覺得此法不屑的念頭。寂滅子說——“貝宮主,你什麼時候聽過……我夜多窟主不殺女人?”

此話一出,眾人皆駭。

是,人人都知玉扇公子憐香惜玉,卻沒人說過——夜多窟主不殺女人。

卑鄙嗎?

承讓!

貝蘭孫的步子果然止住。

冰眸怒瞪,腳步,卻釘在了地上。

這隻該死的花蝴蝶,他竟敢以非遙的性命相脅……瞧得妻子盈盈大眼,貝蘭孫縱是惱怒難忍,亦不由遲疑:閔友意是七破窟夜多窟主,而七破窟的人素來行事乖張,正邪莫辨,他不能拿妻子的生命作賭。近來咫尺,以他的武功,安然救下妻子而不傷分毫的把握……眸色沉了下來。

沒有十成,他,不敢賭。

可……向饒老頭賠罪,他也不屑為之。

“閔友意,放開她。”

“哦,你想通了?”明明卑鄙的人,臉上卻看不出一絲卑鄙的痕跡。

該死的蝴蝶……冰眸遽然一燦,如焰火在熄滅前最後的閃亮。罷罷罷,若能換得非遙的安然,一手一足對他來說,又有什麼舍不得。

冷冷的眸看向饒奮藻,沒人看清他的動作,隻見銀牙如電破空,白衣之人手腕上、腳踵處各添得一道猩紅。

情勢急轉,轉得眾人來不及反應。

他不為比賽,隻為她。

以漸海鱗牙為杖,貝蘭孫縱使隻有一手一足之力,仍未倒下。閔友意皺皺眉,一顆石子踢向貝蘭孫膝後,在他搖搖欲倒之際,同時解開梅非遙的穴道,貼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放開,任她跑向貝蘭孫。

他說——我保證他的手筋足筋能接得妥妥帖帖,比猿猴還靈活。

然後……

然後……

梅非遙如何哭泣,貝蘭孫如何安慰,已不是閔友意關注的問題,他的視線定在醜相臉上,“老古錐,這次比賽,老子贏了。”

貝蘭孫扛了漸海鱗,貝蘭孫自斷一手一足筋脈,貝蘭孫向饒奮藻跪下——賠罪。

所有條件都已滿足,這一季窟佛賽事,輸贏自分。

醜相合掌在胸,輕歎:“我佛慈悲,閔蘭若,春季賽事,老衲輸了。”

對於他這句認輸,眾人表現各異:有人搖頭惘歎,有人悄悄離去,七破窟部眾無一出聲,而玄十三,仿若根本未曾出現過,不知何時失了蹤影。

“居然……能被他扭成這樣……”低聲喃語,曇盯著貝蘭孫,指尖一動。

曇,如果一人手足筋脈被挑斷,你有把握將他治好嗎?

當日,友意在客棧問他,他心中已存了隱隱念頭,今日,不用他叮囑,他也會將貝蘭孫的手筋足筋接得比沒斷時還靈活。

如果貝蘭孫強行救人,友意未必會留得梅非遙的性命……這隻蝴蝶,竟然為了徒兒的一點小傷,對女子生出慍惱之意……曇向閔友意望去,而閔友意正好回頭,風流嫵媚的眼突然暴瞪,身如飛鴻,掠空而起。曇順著他的身影看去,是樓太衝揩了長孫淹的手,正要離開。

悒鬱,看到綠袍他就悒鬱……急掠上前,長臂一展,摟過纖腰。

“淹兒,你答應過……不會負我。”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莫名其妙。

“莫非……難道……”他聲音抖抖,語調哀怨,“你……你想始亂終棄?”

無語。

“你狼心狗肺。”變本加厲地指控。

她沉默。

“你負心薄幸。”

“……”

“你……”他憤憤瞪她,怒氣衝衝,“這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可以負我,就你不行。”

她聽了這話微微一怔,一直盯著手臂的烏眸終於抬起,盯他半晌,萬般困難地吐出一句:“為何不可……呢?”

“呢?你給我呢?”他暴跳而起,“為何不可?為何不可?你居然問我為何不可?”

撕心裂肺,什麼叫撕心裂肺,他今天嚐到了。想他閔嫣,尋花載酒。肯落誰人後?沒想到今日又學一招——拈酸。

口裏澀澀的,心上酸酸的……旁人可傷我,隻因那是旁人,你不可傷我,隻因,你是我……是我……心上之人啊……

不可以問……嗎?她看看身邊眾人,未及反應,他那邊已經跳起來——

“你你你、你始亂終棄,你狼心狗肺,你……”

“這幾句已經說過了。”

“說了怎麼樣,我再說一百遍也沒人敢不聽——”他氣得用上了“鬼哭狼嚎”,震得近身處一幹人等氣血翻湧,卻不得不聽他的苦命之言,“想我一世風流玉扇公子閔友意,從不負心薄幸,偏偏有人看不得我心有所屬,編著法子來打亂我的姻緣,從不讓我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是師父反對就是父命母命難違,以死相挾,再不就是自幼師兄師妹定親,誓言不可違,我……我為什麼這麼倒黴……我……我……”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抽回被他當手帕蓋在鼻子上的大袖,意欲退開,他猿臂一展,將她鎖固在懷中,目光淩厲而凶狠——

“我說了一大堆,你一點也沒明白?”

她搖頭,被他近距離的“鬼哭狼嚎”震得耳裏嗡嗡作響。

“沒明白,居然沒明白?”他喃喃念了幾句,臉上神色似悲似喜,氣湧丹田,不自覺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我,七破窟、夜多窟主閔嫣,要娶你,長孫淹,為妻。”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定下來再說。

怒氣綿綿未絕,餘音繞耳之際,他語氣倏然一轉,由怒變冷,陰森森聽得人心齊齊一顫——“寂滅聽令,這一次,誰敢阻我娶妻,殺——無赦!”

他隻說“我”,群雄心知肚明,這一個“我”所代表的身份,不是“武林三蝶”之一的玉扇公子,而是拳掌江湖生殺的七破窟夜多窟主。

看來,閔友意這次是當真了……遠遠,羊鴻烈暗暗歎氣,遺憾從此將少了一個並駕齊驅的對手和敵友。哎,不對啊,長孫姑娘明明是他先看中的好不好……

“恭喜夜多窟主,賀喜夜多窟主!”部眾齊賀。

長孫淹歪著頭,靜靜淡淡的神色,瞧不出喜怒,亦不見羞怯。

他這算是……提親?在她滿臉又麻又癢、狼狽如斯的情況下?在她早已定親的夫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