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起了許多的人。

——溫暖的,幹淨的白崇川。

——白露充滿著憐憫的擁抱。在白崇川從屋子轉身離開之後,她覺得整個人的力氣似乎被看不見的手抽空了一般,她抑止不住地隻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白露竟走上來,將她輕輕地抱住,說:“安妮,不要哭,珍惜眼淚。”

白露的環抱那麼的溫柔。她想要推開白露,卻又覺得自己是那麼的需要這一種安慰。

一個情敵的安慰。

這未免太可笑了吧。許安妮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比哭難看一千倍的笑容。

——她又想起王蓉那複雜的、沉痛的、惋惜的、諒解的眼神,隻望了一眼,甚至沒有告別就匆匆逃離了緣緣齋。這隻因她覺得自己無法麵對慈愛的祖奶奶,無法麵對天真的坤哥。

這一天晚上的緣緣齋非常的熱鬧。

淳樸的古宅如同朽木逢春,生機盎然。

古屋裏挑著三盞白熾吊燈,明亮得如同白晝。

一個著檸檬黃縷花長袖T恤的少年,裸露著胸前鎖骨之下的誘惑肌膚,斜倚在長方形沙發上,唇邊含著一抹嬌憨的微笑。在長方形沙發的尾端,架著大屏幕筆記本電腦,是打到了一半的遊戲。

“明,我渴了。”少年撒嬌著嚷嚷。

在少年的不遠處,細長眼睛的陸人明正在煮茶,在他的旁邊坐著的是黑發綿長的皇甫爍。

紅泥小火爐燒得熱氣騰騰,陸人明用象牙牙簽挑出一片茶葉,放在鼻邊嗅嗅,才頷首說:“嗯,你要的‘曇花一現’還隻有九成火候。”

皇甫爍微笑著搖頭,說:“你這麼寵曦,也未必是好事。”

陸人明恍似沒有聽見,隻專注地看著紅泥火爐正熱著的趵龍泉水。

圓木台幾上擱著一個長嘴吊頸的大號玻璃壺,透過玻璃,可清晰地看見,壺內隔著兩層過濾鐵絲網。第一層放著一朵盛開時即被采下來的潔白曇花,第二層鋪著密密的約有一厘米厚的白絨碧螺春。爐水燒開了。陸人明緩緩地將熱度逼人的趵龍泉水注入壺口,盛開的曇花花瓣瞬間萎縮,透著濃香的泉水即刻衝入了第二層過濾網,碧螺春鋪著厚厚的一層,泉水流速極慢,竟似是一滴滴地注下。好一會兒,玻璃壺底才積聚起了一泓柳綠色的淡茶。

陸人明緩緩地吊起壺嘴,淡淡的茶香,伴隨著濃鬱的曇花香的茶水緩緩地注入台幾上四盞三厘米高的陶泥圓口杯中。

皇甫爍皺起眉頭,他一貫隻吃武夷山的秋茶,平淡略帶著一些甘澀,像是這樣味道濃鬱的花茶他可不太喜歡。

陸人明注意到這一點,淡淡地笑,說:“爍,你一直都太節製自己,為什麼不嚐試一下新鮮的味道呢?”說罷,他兩指拈起陶泥圓口杯,笑吟吟地端到皇甫爍麵前,說,“這茶要滾燙才好喝,涼了味道就奇怪了。”

平端著的圓口杯懸在半空,皇甫爍的眼睛正對著這一杯茶,曇花霸道的甜香混合著碧螺春的淡香,嗅起來味道古怪得像眼鏡蛇的毒涎。皇甫爍麵無表情地站了起來,緩步走到窗台旁,隻留下一個背影給陸人明。

“明,”陸人曦已經過來,端起茶杯,深深地呼吸,做出陶醉的樣子,說,“你沒聽說過‘甲之熊掌,乙之砒霜’這樣的話嗎,又何必一直自討沒趣?”

想必,這已經不是皇甫爍第一次拒絕陸人明的“好意”了。

陸人明苦笑,將茶杯放到自己嘴邊,也是一嗅,才緩緩地抿了一口,沉默不語。

“明,”陸人曦親密地吊住陸人明的脖子,貼著陸人明的耳朵吹聲,壓低聲音說,“爍一直對自己嚴苟,你又不是不知道,何況,爍,白崇川,還有明你,身上壓著的擔子何其重,你是可以諒解他的!”

停頓了一會,陸人曦又說:“從前爍總是待在他那一個封閉的,毫無人氣的城堡裏,現在,他願意和我們一起來千燈鎮,讀仙境完全高中,已經是了不起的改變了。”

陸人曦說話的聲音很低,但皇甫爍卻一字不漏地聽得清清楚楚。

窗外,已經夜色深沉,院子裏開著的一大蓬一大蓬的玫瑰,如今被夜色渲染,便如同一幅墨潑的中國畫一般。

他對著這一幅中國水墨畫,心裏想對明、對曦說些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眾人隻看到他風光無限,一路鮮衣怒馬,意氣飛揚,可有誰又知道在這輝煌的背後隱藏著什麼呢?

皇甫第二代繼承人,皇甫老爺子原來屬意聰慧世故的小叔皇甫天倫,但皇甫天倫為了一個女人而叛出皇甫第一組,這是皇甫家族的恥辱,而他的父親,體弱多病,勉強活到三十多歲便撒手而去。

皇甫老爺子雖一代梟雄,奈何白發人送黑發人,雖然外表一切如常,可心底卻一定痛苦不堪,他隻有把希望寄托在皇甫爍身上。皇甫爍的身上寄托著三代人的未來與夢想,這是榮耀,也是枷鎖。

他從小被皇甫老爺子一手撫養大。

五歲時,便有學識淵博的國學大師每日上《論語》。六歲,開始練劍。七歲中踏入社交界,小小年齡卻要被大人眾星擁月的圍著,出席上流社會的宴會,獨自去麵對陰霾凶狠,圓滑世故,幸災樂禍,憐憫驚訝的眼光。八歲被綁架,沒有報案,但皇甫老爺子動用一切關係,得救時眼睜睜看著綁匪被憤怒的皇甫老爺子鞭抽而死。十一歲他隱姓埋名,被逐到距離遙遠的另一個沿海城市,無依無靠沒有一分錢沒有一個人陪伴地扔在肮髒陰暗的暗巷,在那裏度過了三個月,他學到外表斯文若君子,實則心狠手辣,待人無情。十三歲,老爺子盛讚他“鋒芒內斂,必成大器”。十五歲,他開始進入家族事業,隱隱有少年老成之風範。

這一切,筆墨寫來雖簡單,但其中艱辛曲折醉苦疼痛卻又有幾個人能夠理解呢?

他不喜歡被強迫,也再不會為任何人改變。

聰明如陸人明,又怎麼會不明白,一再地想讓他的簡單的生活習慣變得複雜呢?

隻有生活習慣非常簡單的人,才能永遠保持頭腦的清醒,才能謀大事。

像是白崇川,因為有所羈絆,每一次抉擇都痛苦不堪,即使生活得更真實,即使可以收獲許多,但也一定會失去許多。

他並不欣賞白崇川的現在。

之所以會到千燈鎮,隻因他欠了白崇川一份人情。如果,在心海灣,不是白崇川拚命地拉著他後退,也不至於退到懸崖,一步踩空,以至於失憶。

這一份人情他一定要還。

陸人明一邊喝茶,一邊看著皇甫爍。

有時候,他覺得皇甫爍是可以傾心拋頭顱的朋友,有時候卻又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他。

皇甫爍心裏在想些什麼呢?

皇甫爍既不驕傲,也不多言,看上去也沒有貴公子的氣派,但偏偏每一個人見到他,總得畢恭畢敬,似乎他有一種天生的淩駕於他人之上的氣勢。

他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裏,讓人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就如同是見到了神一般,不敢褻瀆,讓人連抬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這樣地生活著的皇甫爍,真的能感覺到快樂嗎?

抑或是,皇甫爍隻為了責任而生。

“明,明……”陸人曦嬌憨地趴在陸人明懷裏,似乎睡著了,一般清甜的男人體香撲鼻而來,陸人明突然覺得心底燥熱,沒有辦法再思考了。

他伸出手,從沙發上挽下一條虎紋被,蓋在陸人曦的身上。

“白露……”陸人曦又低低聲地呢喃著這個名字,他修長的眉顰了起來,雙手卻抓得更緊了,如一隻小貓貼著陸人明寬厚的前胸。

陸人明陡然覺得心酸,他緩緩地抬起手,輕觸曦緊鎖的眉頭。

不論是誰,總會有這樣的,那樣的煩惱的,不是嗎?像爍,曦,白崇川,白露,甚至是他自己,都一樣。

每一個人都會有煩惱,富貴的人怕生命易逝,貧窮的人擔憂明天的早餐無著落,樂觀的人遇到了不愛她的另一個人,悲觀的人隻覺得命運永遠在跟他作對,但無論是誰,有什麼樣的煩惱,我建議你最好到千燈鎮去一趟。

如果你尋得到鳳凰江畔的仙境完全高中就最好了。

王蓉就在仙境完全高中的高一(3)班。

今天早晨的第一節課,她是踏著濃濃的白霧進入教室的。

奶白色的霧,就好像是又濃又稠的鯽魚湯。

班主任走進教室的時候,微眯了一會眼,才能夠適合教室的光線。

已經坐在教室的同學們卻絲毫沒有這樣的視線阻礙,他們第一眼就望見了空空的,彌漫著濃霧的教室門,耳畔似乎聽到了貓科動物輕而寧靜的腳步聲。

多年以後,仙境完全高中高一(3)班的學生們,仍然清晰地記得那腳步聲,就如同是仙人的天籟悠揚地傳來。

然後,隱約有一個身影站在了濃濃的霧氣之中,這朦朧的身影逐漸地清晰了。

——那不是聖經裏的天使嗎?

除了背翼少了白色翅膀之外,這個幹淨的,有著溫暖笑容的少年就像是天使一般!

霧氣似乎逐漸地消散,一抹金色的陽光躲入了教室。

班主任在講台上發表“讓新同學融入班集體”的演講,語調如往常上課一般抑揚頓挫,但同學們卻連一句都聽不進去!

幾個女生開始傳紙條。

“這是不是我們每天到鳳凰江畔‘遇’到的小白嗎?就是祖奶奶家的小白?哈哈,他竟然來仙境讀書!竟然就在我們的班中!”

“嗯嗯,我一睜眼就看到他!閉上眼也看到他!怎麼辦呢?”

“他就坐在我右側第四張桌子靠牆的位置!這麼近的距離,我快要無法呼吸了!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太厲害了!我要暈倒了!”

這個快要暈倒的少女把紙條傳給了正在發呆的王蓉,小小聲地開玩笑:“王蓉這丫頭,看見天使居然樂傻了。”

王蓉不是樂傻了,她隻是感覺有些奇怪。別的人都在注意著白崇川,可是她偏偏隻看到和白崇川一起進來,沉默的,像一株不引人注意的小草一般的少女——白露。

白露隱藏在蝴蝶般的睫毛下那一雙倔強的,明亮的眼睛,讓她無端地想起了以前見過的那一幕:那是一個暴風雨的下午,學校教學樓後的一大片開得正歡的芒草被狂風卷得如同折了腰一般。她本來極愛這浪漫的芒草開出的白色的花,不禁惋惜起來,為這些可能再也開不了的白色芒花可惜。哪裏料到,第二天風和日麗,她踏著樓梯上行,不經意地看一下教學樓後的芒草,竟又奇跡般地挺直身子,雪白的芒花在柔風中搖擺著跳舞。

白露就讓她想起了這一片生命旺盛的芒草。

寧靜的仙境完全高中沸騰起來了。

——這是因為仙境完全高中轉來了一些本不該在這裏出現的人。

“如天使般絕美,一笑傾城的絕世美少年白崇川。”

“神一般清遠,高貴的少年皇甫爍。”

“眼睛細長,睫毛如洋娃娃的優雅少年陸人明。”

“媚視煙行,能讓人在那如有白霧縈繞眼睛中迷失自我的少年陸人曦。”

“喂,還有一個轉學生呢!”有人嚷嚷。

“誰啊?”

“嗯,就是那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少女。”

“戴黑框眼鏡的女生很多啊,”聽者不屑地說,“你說的是哪一個?”

“好像是叫做白露哦。”

“不認識!”

“沒聽說過!”

“無聊!”聽者皆大聲地譴責。

被集體唾棄的女生低下了頭。

白露在哪裏呢?

此時,已近黃昏。

校園逐漸地空寂下來,觸目可及,皆是繁花綠樹,空氣裏充滿著針葉樹木的芬芳。

白露已經恢複了放學後讀書的習慣。

她在百年槐樹下坐著,看一本書頁扉黃的小冊子《中藥奇談》,讀了一遍又一遍。

槐樹枝節盤虯,葉子細碎茂密。倘若槐樹後躲著一個人,那誰也不會發現。

槐樹後是否藏著一個人呢?

白露又讀了一遍《中藥奇談》,終於合上了書扉,她伸了一個懶腰,對著槐樹的方向說:“陸人曦,出來吧。”

百年槐樹的粗壯枝幹後果然露出了一角淺藍色的衣裳,陸人曦緩緩地走了出來,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白露不回答,隻笑著說:“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我不是躲在這裏等你,也不是故意要躲在樹後不見你的!”陸人曦的臉漲得通紅,大聲地嚷嚷,“我比你先發現了這個地方,比你早來了半個時辰!”

陸人曦唯恐白露不相信,向著槐樹招手,嗔怒著說:“爍,你出來啊!”

風吹得樹葉沙沙響。

天空。青草。槐樹。清新而幹燥的空氣。

白露繞到槐樹後,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良久,才說:“陸人曦……”

槐樹後藏著什麼?難道皇甫爍——

陸人曦納悶地想著,當他也踱到了槐樹後時,他的臉上也浮現出和白露一樣奇怪的表情。

這一株槐樹長在學校的後圍牆旁,甚至還有一些枝椏伸出了牆外。

槐樹後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但槐樹垂下來的一截枝椏上用粉色綢帶打著漂亮的蝴蝶結,蝴蝶結下掛著一雙咖啡色的少女平底圓頭鞋。

鞋子看上去很簡單,卻非常的優雅,就像是一朵幽穀裏的百合花。

連陸人曦這樣講究華衣美食的人,也不禁讚歎選鞋者的眼光。

白露走到樹下,踮起腳尖,手恰好觸到了粉色蝴蝶結,輕輕地一拉,鞋子便落了下來,她抱著鞋子坐在了草地上,開始換鞋子。

新鞋子的尺寸剛剛好,穿上去又柔軟又舒適。

脫下來的舊鞋子放在了草地上,隱約可見一隻鞋底破了一個圓圓的洞。

“曦,你怎麼知道我的鞋子壞了?”白露的眼睛亮晶晶的。

陸人曦又露出了一種更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說:“隻要你喜歡就好。”

現在,白露一定以為,剛才他說皇甫爍在槐樹後隻是一個美麗的圈套,想騙白露走到樹後發現這一份禮物而已。

白露也一定以為,這雙鞋子一定是他選的。

可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白露的以為都是錯的。

從白露到這裏讀書之前,他和皇甫爍就在這裏了。

在他繞出槐樹,和白露談話的那一小段時間裏,他也沒有發現槐樹上的這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