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到了秋初。

時約高中到處都有著蕭蕭落葉的香味。

女生們在淡藍的長襯衫上加了一件深藍色的V領羊毛小背心,被曬了一個夏天的健康足踝上穿上了長及膝蓋的襪子。

這樣的美麗,豈不是隻有這樣的青春才可以擁有?

每一個人都曾經年少,在那綠了芭蕉紅了櫻桃時光裏,又曾經有誰不曾留下一點點小小的遺憾,又有誰不是既嚐過歡笑的果實又吞下了淚水的苦澀……

白露慢慢地走在校道上,她要去一個地方,要去尋找一些東西。

時約校報的編輯部在時約高中的藝體樓東側。

吳振東坐在編輯部臨窗的椅子旁看來來往往的行人。

編輯部外的校道上走過來一個女生,蕩開的藍色百褶裙如花般盛開,唇邊的微笑很淺很淡,卻令人覺得那麼的真實。

那是像梔子花一樣清新的女生——白露。

吳振東退後一步,背部抵住了編輯室的圓形大辦公桌,他舔了一下嘴唇,打開了門。

白露站在了門外,聲音如溪流般清澈,說:“你一定知道我來的原因。”

吳振東側過臉,桀驁不馴的發絲在鬢邊飛揚,看起來就像是一尊固執的雕像。

“我需要你的幫助。”白露輕輕地說。

吳振東突然抬頭,眼睛直視著白露,喉嚨又幹又澀,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你愛白崇川?”

“我可以不回答嗎?”

吳振東不屈不撓地盯著她。

目光在對峙。白露微笑著的臉逐漸地變得清穆了起來,她決然地說:“你沒有權利問我這樣的問題,即使我需要你的幫助,你也不能用這來威脅我。”

她轉身欲走。

吳振東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苦笑著說:“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了。”

他繞過了辦公桌,找出一把鑰匙,打開了抽屜,對著白露說:“你要的東西全在這了。”

抽屜裏整整齊齊地疊著一份不厚不薄的時約校報剪報。

白露既詫然又感激,說:“你……”

“我早料到你會來找我,所以都預先準備好了,”吳振東眨了一下眼,有些無奈地說,“沒想到還差點用不上呢。”

白露小心翼翼地拈起了這一疊剪報,這裏麵有白崇川剛來學校時的八卦新聞,記者挖白崇川的家史,有時約高中十大魅力人物評選榜,有八卦記者記載的關於白崇川的校園生活,諸如此類。這是一份證明白崇川失憶之前曾是時約高中高一(A)班學生的有力證據。

突然,白露的眼睛煥發出了太陽般的光彩。因為她還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東西。

在抽屜的裏層居然還有一個小鐵盒,盒子裏滿鋪著照片。

最上麵的那一張照片,不論是那朦朧的雲霞光芒,還是那遠處的白樓房,或是這近處的一卷藤蔓類植物,都是光與影完美融合的經典之作。

但這照片取景的完美卻還是抵不過照片中絕世美少年的唇邊那一抹淡淡的微笑。

與少年並排麵對麵站著的是一個梔子花般清新,山茶花般寧靜的少女。

少年就如同是一把彎弓,少女則是彎弓上的弧弦。

小鐵盒中還有其他的一些照片,都是同一個少女,或嗔或笑或跳或坐的單人照。

白露一張一張地拿起來,竟覺得手在顫抖。

吳振東走過來。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沉聲說:“這照片裏的你,都是我拍的。”

是“偷拍”吧?這就像是身邊安了一個監控器一般。一個人遇到這樣的事情,通常第一感覺就是憤怒,繼而聲色俱厲地譴責。

白露卻是一個例外,她望了一眼吳振東,眼神平靜如夏夜的湖泊,默默地收起了那這些照片輕輕地說:“謝謝你給予我的幫助,這些,我都可以帶走嗎?”

吳振東的心忐忑不安,他在等待著白露的責罵或者是鄙視,但卻沒有料到白露竟然是恍若未見的反應,他又愧疚又驚訝,澀聲說:“你為什麼不問?”

“問什麼?”白露淡淡地說,“這些照片是你故意擺在這裏的,又不是我偶然發現,這說明你已經決定從此不再做這樣的事情了。既然你自己都已經後悔,我又何必再說。”

吳振東怔怔地望著她。

白露又說:“何況,從前我們素不相識,我又是平凡如沙礫一般的女生,你也不會注意到我,這些照片的拍攝必是受人所托,是吧?”

“你也不好奇我是受誰所托?”

白露搖搖頭,忽而俏皮一笑,說:“你隻是拍攝照片而已,又不是要陷害我。”白露從中挑出了一張照片放在辦公桌沿,笑說,“其實從這一張照片開始,我便知道自己身邊有了一個保鏢啦!既然托付你的人不存在著什麼歹念,我又何必庸人自擾,去追尋他的蹤跡呢?”

吳振東的臉赤紅如火山爆發,他快要不能思考了,連白露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空寂的編輯室。

清風掀起了白露放在辦公桌前的那一張照片。

閉上眼睛,吳振東也可以想象得出,照片那個坐在藝體樓門前階梯的少女,在鏡頭哢嚓的那一瞬間,似有心電感應一般,突然偏過頭,既清澈又明亮的眼睛直視著密密的藤蔓後麵藏著的攝影頭。

他還一直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呢。

如果不是囑托他的那一個人,他或許真的不會去注意一個像白露這樣平凡的女生。

如果不是靠白露太近,那麼他也不會發現白露平凡的外表下如此耀眼而特別的思想。

如果不曾有這樣的發現,那麼他也就不會愛上了她。

愛情,就是如此莫名其妙。而白崇川,是不是也因為這樣而愛上了白露呢?

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總會有某一個原因的,或許是一個不注意的回眸流露出來的震撼之類,或許是細水長流彙聚而成的感情洪流,又或許隻是某一次偶然的接觸……

白崇川是怎樣想的呢?

千燈鎮的中午。

秋風如金色的蝴蝶紛飛,落到了每一個角落。

溫柔的秋風輕輕地吹著一片片橢圓而細碎的葉子,停在了仙境完全高中的一棵百年槐樹下,停在了一個少年的肩上。

少年修長的手指從肩上拈起一絲微風,輕輕地捧在了唇邊。

仿佛,他可以嚐到風的味道。仿佛,他可以感覺到風的觸摸。仿佛,他可以與風傾談。

他是誰?

——白崇川。

仙境完全高中是一個如此美麗的所在。

在這裏,你感受到的是一種鄉間的淳樸熱情。在這裏你可以自由地保有心中那一方靜土。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在這裏,你都可以拋棄一切的囚錮,隻做真實的自己。

白崇川不是一個聖人,他也食人間煙火,也會有煩惱。

失憶了的他,也會惘然,也覺恐懼。

一個沒有了過去的人,是一個不完整的人。

小許欺騙了他,但小許待他那麼的好。看著小許的痛苦,他也會心軟,但麵對著這樣的境況,他卻不能不狠下心。

一想到即將麵對的那些求知的東西,他就有一種無力感。

昨天,他被那個叫做“白露”的少女,和陸人曦,陸人明,皇甫爍一起到了白宅,“參觀”了他曾經的臥室,健身室,聽到鳳武公館的武師們恭恭敬敬地稱呼他為“少爺”,在時約高中高一(A)班那張散發著樹木清香的課桌看到了有“白崇川”簽名的課本作業。

還到了醫院,由酷似自己的“父親”陪同,請腦科專家傑克大夫為自己診斷。

他的腦中似乎總有一絲朦朧的暗影,但每一次他想要抓住的時候,這一抹代表著過去的暗影立即如雲煙般消失無蹤。

究竟是什麼呢?他接受了自己忘記了過去的事實,但卻總覺得自己與那一個世界格格不入。

“白少爺的腦內沒有積淤積血的現象,應該不是撞擊導致這種暫時性失憶。照我的推測是墜海之後昏迷,被洶湧的海底暗流擠壓到了腦部神經導致暫時性失憶。”

“暫時性失憶?”

“嗯,因為目前沒有這樣的病例,應該是暫時性失憶。”

“暫時性失憶是什麼意思?”

“或許一個星期,或許一年,或許幾個月。應該可以逐漸地恢複部分記憶。”

傑克大夫的診斷猶在耳畔。

白崇川還記得,他一邊聽一邊微微地側臉,去瞧那個叫做“白露”的少女。

那個少女即使臉上總漾著淺淺的微笑,但亮如星辰的眼睛裏卻蓄滿了複雜的情緒,像是擔心像是內疚,像是期盼……

當少女的眼睛直視著他時,他的心總像是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既痛又快樂著。

這種感覺又甜蜜又痛苦。

隻要見到了她的時候,他總是要裝作漠不在意,但卻又想要偷偷地看她一眼,希望她會對自己微笑。

隻是心中卻有什麼不能忘記的,有如野獸一般的東西在咆哮,在阻止自己去思念這個少女。

——哥哥。

——哥哥。

少女這樣叫著他,聲音如春天清晨落遍桃花的溪流一樣的甜美。

雲卷雲舒。

天空是蔚藍的,百年槐樹枝葉茂盛,逸出了木葉的清香。

白露放輕了腳步,像貓科動物一樣踏著落葉也悄然無聲,她看見了那一個美少年——失去了記憶的白崇川,新有的憂慮煩躁都消失了。但麵對白崇川不認得她的事實,卻還是覺得仿佛有魚刺鯁在心。

但隻要他是安全的,無論如何她都甘之如飴。

而且,現在白崇川失憶了,那他也就忘記了以前曾經愛上同父異母的妹妹的罪惡感,此時的他,難道不是心靈最安詳的時候嗎?

想到這兒,白露的心空蕩蕩的,但卻還是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到槐樹下。

白崇川仰麵臥在絨草上,柔軟的草尖撫摸著他裸露的肌膚,他嗅到了泥土的芬香,在這樣的簡單裏,他可以感覺到一種純粹的快樂。

當白露她仰麵躺在他的身旁時,他聽到草葉嘩啦啦地倒下一片的聲音。

“哥哥,你現在過得很快樂嗎?”

白崇川聽到白露喚哥哥,心中有什麼地方像被蜜糖漬過,甜膩膩的,卻又非常的不自然,他側過臉,故意不去看她,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白露卻不回答他,隻自顧自地說:“這裏真美,與世無爭,恍若世外桃源,如果可以,哥哥,我倒寧願你可以永遠都住在這裏。”

白崇川扯出一根青草,將多汁而飽滿的根莖含在嘴裏,臉上似乎毫無表情。

白露又繼續說:“哥哥,無論你是否可以恢複記憶,隻要你覺得快樂,就是永遠地逃避也沒有關係,但我已經決定了,要轉學到仙境完全高中來,”白露仰頭望天,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你一個人在這裏,太孤單了。”

孤單?白崇川扯動了嘴角,露出了一個複雜的笑容。

白露忽然又虛弱地笑了一笑,就像是剛認識白崇川時那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一般,聲量低到不能再低了:“其實,是白露太害怕孤單了。現在,一個人住在白宅裏,就好像是那麼久以前媽媽剛離開我的時候,總是覺得心空蕩蕩得嚇人,隻記得哥哥的溫暖,所有的言語、擁抱、寵溺都是不可戒掉的癮。哥哥,即使你已經忘記了我,我也要你陪著我。”

白露的眼瞼處滾下一滴晶瑩的眼淚,“啪”地掉落在青草上,瞬間化為一縷輕煙,但她卻是在微笑,並用輕鬆的語氣大聲說:“所以,白露是非常非常自私的人哦!”

自私的白露像一隻青鳥飛走了。

白崇川的心底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仿佛有一份如天空的那一抹波光流霞般醇美的記憶在心中流轉,那麼絢麗卻又虛幻的記憶,他似乎大概知道這份記憶藏在了哪裏,但雙手伸長至了極限,卻怎樣也抓不到。

究竟是什麼樣的記憶,這樣躲藏著,不願意被想起呢?

他翻身,把臉埋入了青草叢中。

那一個眼神無比的倔強,微笑卻出其甜美的女生,在自己的過往歲月裏空間扮演著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

她真的會轉學到仙境完全高中嗎?

時約高中又出大事件了。

那一版的時約校報記者是如此“言簡意賅”地描繪著——

白崇川王子失蹤了。找到了。失憶了。

皇甫爍,陸人明,陸人曦轉學了。

白露也轉學了(本來誰也不會注意到這個平凡的女生轉學的事情,但發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讓這個少女瞬間成為焦點。)。

在皇甫爍、陸人明、陸人曦,白露最後一次出現在校園的時候,據目擊者稱:當時正是下午放學,學生熙攘來往,高一(A)班人稱“小馬”的男生像雕像一般跪在校道的中央,除了詫異的眼光,卻沒有一個人走到他的身邊,似乎很自然地,在小馬的身旁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

不知道過了多久,校道上出現了一種異常的騷動。

校道的東南方,曦王子出現了,明王子出現了,在他們的身旁,緩緩走著的就是白露了。白露低著頭,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胸前,她那樣沉默,令人似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小馬目光熠熠,等候著白露從身邊走過,神情激動,大喊:“請原諒我!”

白露伏下身子,不知說了什麼話,平淡地走開了。

曦王子,明王子卻似乎視跪在麵前的小馬不存在一般。

據可靠消息,小馬是造成崇川王子墜海失蹤的罪魁禍首!

沒有懲罰,沒有怒斥,沒有譴責。

天空之間一片空蕩,隻有小馬孤孤單單的身影被夕陽無限拉長。

時約高中似乎沒有“小馬”這樣一個人。

有時候,漠視比懲罰、譴責、怒斥更令人懼怕。

與此同時,另一個與崇川王子失蹤關係甚大的風雲人物許安妮,在學校D教學樓頂樓上黯然地注視著正在發生的這一切。

涼風獵獵,許安妮的衣袖,裙裾,頭發都往後飛揚,竟似要禦風而去一般。

這麼大的風,即使眼淚剛剛滾出來,但也會立即被風吹散,化為水汽吧。

在這一刻,許安妮想起了許多的地方。

——時約高中,心海灣,鳳凰江,千裏香廣場,緣緣齋。

——緣緣齋。是幸福的緣分,令他們相遇,是衷傷的緣分,又令他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