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2 / 3)

後院,長廊,廚房,臥室全都是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隻有廳堂裏還有一盞殘茶,茶盅卻還是溫的。

剛才是誰在這裏喝茶呢?

皇甫爍微微皺眉,隻得在太師椅坐下。

窗外,是一個晾衣架,晾的是祖奶奶講究的精致的對襟綢衣,還有一兩件坤哥的衣裳,有一件袖子裂了。

這一道口子就像是一雙詭異的眼睛,正盯著皇甫爍。

是什麼不對呢?

皇甫爍突然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從容淡定的他鮮少如此失態。他似乎想明白了什麼。所以一刻也不再猶豫,往著大門走去。

門外慢吞吞地走來一個穿著蔥綠色褲子的少女。

少女眼睛很大,圓臉像蘋果一般可愛,正是仙境完全高中的“小辣椒”王蓉。

但這時候,小辣椒看上去卻神思恍惚,嘴巴微微地嘟起,似乎正在為了什麼而生氣著。

“你好。”

“你好,”王蓉無精打采地抬起頭,喃喃地說,“我可不太好。”

皇甫爍微微一笑,溫聲說:“你怎麼會不好呢?王蓉小姐。”

王蓉一下子跳了起來,她盯住皇甫爍,大聲地說:“爍王子,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當然記得你的名字,是誰不記得你了呢?”

王蓉咬牙切齒地說:“就是那個比女人還漂亮的人妖!就是混蛋陸人曦,他居然冷冷地看著我,就好像是完全不記得有我這麼一個人似的!”

皇甫爍諒解地望著她。

王蓉的大眼睛裏忽然浮上了一層濃濃的霧淚,她大聲地說:“他的眼中隻有白露而已!”

“我懂得你的意思。”皇甫爍輕輕地說。

“你懂得什麼?”王蓉又跳了起來,恨恨地說,“我才不是妒嫉呢,白露是我的朋友!我又不喜歡陸人曦,我就是討厭他那副唯我獨尊的驕傲樣子。”

皇甫爍微微一笑。

王蓉的眼淚卻掉了下來,她那些莫名的氣惱就如同火熄滅了,隻聽見她輕聲說:“對不起,讓你聽我無聊的發泄。”

皇甫爍的手輕輕地拂過王蓉頭發,他溫聲說:“這並不奇怪,誰都有煩悶得隻想大吵一場的時候。”王蓉感激地望著他,忽然說:“白露已經不在這裏了。”

“我知道。”皇甫爍淡淡的說。

王蓉驚奇地睜大眼睛,說:“你已經知道了?”

皇甫爍回頭望著小院的晾衣架,說:“我已經知道了。”

王蓉忽然也明白了,“晾衣架沒有掛著白露的衣服!是晾衣架告訴你的!”

皇甫爍又說:“我還知道是陸人曦接走了她。”

王蓉點了點頭。

皇甫爍接著又說:“白露一定是病了。”

“你猜錯了,”王蓉拚命地搖頭,說,“白露不是病了,是病得非常嚴重,發高燒燒到都認不出陸人曦了。”

王蓉說完了這句話,就一直注意地觀察著皇甫爍,想從皇甫爍很黑,很深的眼睛看出一點變化,但她失望了。

皇甫爍神情如常,淡淡地說:“她若不是病了,誰也不能在此時把她帶離千燈鎮的緣緣齋。”

王蓉的大眼睛閃動著狡黠的光芒,忽然說:“陸人曦是來接白露的,那你又是來幹什麼的?”

“我也不是白來一趟的,”皇甫爍淺淺一笑,說,“至少我還知道了一個女生的秘密。”

“什麼秘密?”王蓉的臉氣得通紅,她瞪著皇甫爍遠去的身影,恨恨地跺腳,說,“誰說皇甫爍是大人物?我看他就是一個小氣鬼!大混賬!”

司機小丁並不知道少爺來千燈鎮的原因。

但當少爺從巷子口出現的時候,他卻感覺到了少爺的微笑中掩藏不住一種淡淡的,幾乎察覺不出來的失望。

“到陸家的嫣紅山莊。”皇甫爍淡淡地說。

司機小丁當然認識嫣紅山莊。

在這裏的人恐怕沒有人沒聽聞過嫣紅山莊的美名。

不過,許多人都把它叫做萬花山莊。

此時正值秋末,萬花山莊卻依然一片姹紫嫣紅。

一座空中樓閣般的竹樓佇立在一大片風信子之後。

皇甫爍悠悠然地從風信子間穿行而過,遠遠地,便可望見竹樓南側的露天陽台上嫋嫋升起的白煙。這一縷縷的白煙是錦繡薰香,陸人曦喝茶時總喜歡燃上一爐,在這薰香中淺眠養神。

從前皇甫爍在這裏喝過陸人曦煮的名目繁多的花茶。

陸人曦是在煮茶吧?

萬花山莊其實不僅是陸家的休閑莊園,也是陸家的花茶基地。

茶杯是景德鎮明清時的冰裂白瓷杯。

炭爐是考究的紅泥小火爐。

陸人曦居然用一把薄扇在扇火,他妖媚的桃花眼周圍居然有用手指胡亂擦拭出來的黑痕,而素愛潔淨的他身上的絲衣被汗水濕透,竟似有一股汗臭味。

而紅泥小火爐上架著的也不是長把圓頂小水鍋。而是一個大大的藥罐。

空氣中除了風信子的香味,還有一股濃濃的中藥味。

皇甫爍卻不奇怪,隻是緩緩地走過去。

陸人曦甚至連頭也不抬,隻專注地傾聽藥罐中接連不斷的水珠沸騰時,良久,才皺眉說:“熬了兩個小時了,差不多隻剩下一碗的量了。”

他一邊說一邊戴上絨布手套,握住了把手,把又苦又稠的藥湯倒入一個青花瓷碗中。

陸人曦最怕苦了。

濃濃的中藥味在空氣中如幽靈般遊蕩,陸人曦臉色蒼白,幾乎快要暈倒的樣子。他竭力端著藥往屋子裏去,似乎想起了什麼,瞪著皇甫爍,說:“要見白露就進來啊。”

皇甫爍本是找白露來的,此刻他卻沉吟不語。

端著藥的陸人曦心情真的很惡劣,他不耐煩地說:“白露的燒已經退了,她剛醒一會兒,你運氣好撞見了,別磨磨蹭蹭的不像個男人,誰不知道你關心白露啊?”

“我還真不是一個男人。”皇甫爍突然微笑著說,在平常陸人曦曬日光浴的靠背搖椅上緩緩地坐下,眯上了眼睛。

陸人曦輕輕地哼了一聲,朝著屋子走了進去。

他徑直走到一間緊閉著的門前,停了一會,便有一個白衣護士走了出來,默默地接過了藥。

陸人曦看著護士走了進去,竟一轉身,回到自己的臥室,換上了幹爽的衣裳,用毛巾仔細地拭幹淨眼角臉頰處的黑痕,對著鏡子看了一下,才出來往著白露的房間而去。

萬花山莊的這一座空中竹樓,每一個環節的設計都經過殫精竭慮,每一個房間都獨具特色。

白露現在住的是一間屋中屋。

前屋設為小客廳,在靠窗的地方,風吹指著輕若蟬翼的白色薄紗,就可以望見萬花山莊最大的一片鬱金香園,而裏屋,三麵為實木,一麵卻是落地玻璃,透過玻璃,便可以望見一個“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荷花湖。

陽光,微風,綠荷,水波,遊魚。

這豈不是人間仙境?

白露靠著錦墩坐著,目光遠眺著荷花湖,唇邊竟浮著一抹淺淺的笑意。

陸人曦欣喜若狂,快步走了過去,也倚著床沿坐下,溫聲說:“今日可覺得不那麼悶了?”

白露微笑著點頭,說:“陸人曦,謝謝你。”

陸人曦桃腮緋紅,說:“謝我什麼?替你看病的是劉大夫,徹夜照顧你的是護士小姐,熬藥的是廚房的柳姨,我日日無所事事,有什麼值得謝的?”

白露淺笑,目光垂低,看著陸人曦的手。

陸人曦的手指修長,潔白如蔥,但那指甲間卻有隱約黑垢。

白露歎氣,說:“陸人曦,這黑垢必是你從藥罐裏挑出藥渣查看火候時沾上的。”

陸人曦嘻嘻一笑。

白露又說:“你又不是害我,為什麼我不能跟你說聲謝謝呢?”

陸人曦索性大方起來,媚笑說:“你要如何謝我呢?”

“我一定會盡快地好起來!”白露堅定地說,“不再讓你擔憂。”

陸人曦誇張地大笑,說:“我才不要呢!我要你以身相許!要你化為白狐來報恩!”

白露也笑,伸手敲陸人曦的鼻子,說:“你這家夥是存心逗我笑的嗎?不學無術的陸人曦,隻有白狐化做人來報恩的,哪有人化作白狐報恩的,我看你是這幾天累傻了。”

陸人曦捂住鼻尖,大喊:“可憐我這天下第一美少年的鼻子啊!”

陸人曦的笑聲又明媚又動聽,比外麵那秋日的暖陽還要燦爛。

白露的笑聲很低很脆,但卻像一條小蛇鑽進了你的心扉,讓你覺得癢癢的。

這兩種不同的笑聲透過薄薄的木板,傳到了露天陽台上。

皇甫爍臉色淡淡地,眯著眼似乎已經睡著了。

突然地,他站了起來,如行雲流水般從樓梯處走了下去。

司機小丁就在山莊的工人房附近,他剛喝了一壺茶,就看見少爺走了過來。

開車的時候,他明知道不該問,卻還是忍不住問了:“少爺,你不高興啊?”

皇甫爍一雙黑瞳亮得嚇人,他淡淡地說:“我哪是不高興,萬花山莊或許是很好的療傷地方,陸人曦或許是很好的療傷靈藥呢。”

“少爺,”小丁忍不住又開口了,“若是男人受傷了,最好是喝一壺湖南的辣刀子酒。”

“不論哪一種酒,都隻能讓人暫時忘記傷痛,”皇甫爍淡淡地說,“如果想要徹底地忘記傷痛,或許最終還是要依賴時間的。”

“但有一些傷痛豈不是永遠也忘不了的嗎?”小丁又說。

皇甫爍不再說話。

小丁從後視鏡中偷看了一下這位素日溫厚待人的主子,忽然,迎上了皇甫爍冷冷的眼睛,不禁就像墜入冰天雪地的南極一般,全身顫抖。

世上有什麼樣的傷痛是刻在骨頭上,永遠也忘不了的?

失去親人的白崇川之痛,張素蓮一生鬱鬱不樂之痛,不能與戀人相依相守之痛……這些,是不是都是讓人永遠也無法忽略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呢?

皇甫爍把目光從窗外的一大片花中抽回,心尖不禁覺得有一股細細的小小的癢痛在作祟。

難道心痛是一種會傳染的病嗎?

萬花山莊已逐漸被拋在身後,但露天陽台外聽到的那一陣明亮的笑聲猶在耳畔。

笑著的陸人曦心細如發,他看得出大病初愈的白露有些乏了。

不一會兒,白露果然靠著錦墩昏昏睡著了。

他拉上染著金色樹葉的窗簾,將開水倒入暖水壺,為白露蓋上被子,還是不舍得走,就睡在了沙發上,側身望著沉睡的白露。

他也不舍得睡,但這兩天兩夜,他都幾乎沒怎麼睡過,竭力地想睜開的眼皮終於慢慢地像蝴蝶的翅膀收攏了。

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

有一縷頑皮的風,帶著花田的芬芳,溜進了這一個潔淨的溫馨的屋中屋。

白露被這一縷風喚醒了。

陸人曦卻在沙發上睡得那麼的香甜,就像是一個容易滿足的孩子在夢中找到了白雲做的棉花糖。

天氣有些涼,陸人曦記得為白露蓋被子,卻忘記了自己。

白露輕輕地下床,踮起腳尖,拉著一床被單,小心翼翼地披上了陸人曦修長的身軀。

陸人曦……真的是非常的美麗的男生,就是現在睡著了的樣子,也像那一枝雨後霧中的芍藥,有魅惑眾生之美。可是現在,這麼美的陸人曦卻有了熊貓一樣的黑眼圈,他一定是太累了,連鞋子也沒有脫就睡著了。

白露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母親林玉薇在床榻上與病魔糾纏的那大半年的時間裏,小小的她已經發誓:無論何時,她一定不要生病,因為她不想讓愛她關心她的人感到難過。為了這一個誓言,她一直都堅持鍛煉身體,冬天的時候還衝冷水澡。這麼些年來,她的身體一直保持得很健康,因為長時間曬太陽,她的皮膚也不是時下流行的白皙,而是淡淡的蜜糖色。

所以,白露捏緊了拳頭,又一次告訴自己:無論多傷,無論多痛,她一定要很快地好起來。

否則,哥哥知道了,一定會更加的難過吧。

而爸爸,聽說了這件事後也一定會很擔憂的。

既然自己沒有辦法為了所愛的人分擔傷痛,那麼至少不要成為所愛的人的負擔!

陸人曦從來沒有這麼疲倦過,但這疲倦卻令人感到快樂,感到滿足。

他睡得很甜,還做了一個美夢。

夢醒了,他睜開眼睛,便跳了起來,蓋在身上的被單滑到了地上。

陸人曦緩緩地蹲在地上,拿起被單的一角,輕輕地摩挲著,唇角不禁上揚,露出一個甜蜜的微笑。

白露猶是睡著了。

陸人曦慢慢地走過去,坐在床沿。

陸人明走過來的一刹那,就看見了陸人曦入神地望著白露,像被魔法魘住了一般。

他的臉色有些陰沉,在門扉處站了一會兒,不禁微微地歎息起來,慢慢地走了進去。

陸人曦卻已經發現了,他有些歉意地笑了一笑,修美的食指放在紅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自己先貓一般地從床邊滑下,走到陸人明旁邊,拖起陸人明的手,便往外走。

露天陽台上。

陽光正暖。一切都幾乎透明。

陸人曦的黑眼圈,因熬夜熾熱上火而紅得異常的唇,在陽光下無限地放大,令陸人明有極不舒服的感覺。

“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是哪一個花王向你打的小報告?”

陸人明臉色不禁沉了下來,說:“曦,你也太胡鬧了吧,三天三夜不回大宅,隻通電話連個人影也見不到,爸爸已經大發雷霆了,限你今日午餐在大宅出現。”

陸人曦冷冷一笑,說:“那個人憑什麼想見我就見我?”沉吟了一會,陸人曦突然像八爪魚一般兩手吊在陸人明的脖子上,嬌笑著說,“明,你騙我。我這幾天沒回大宅,你肯定幫我瞞著的!你才不舍得我被那個人責罰呢!”

陸人明哼了一聲,臉上雖然還是冷冷的,但眼睛裏卻有了一些笑意,他搖頭說:“曦,今天你也必須回大宅了,否則我真瞞不下去了。”

“嘻嘻,明就是好啦,”陸人曦媚眼如絲,說,“明是從不說謊話的人,你無論說什麼,大家都不會懷疑的。”

陸人明為人又穩定又謹慎,處事按規矩有分寸,的確是年輕一代中最受信賴的模範人物。

陸人曦把臉貼在明右側,又說:“明,你也看到了,白露她的高燒才退,這時候我怎麼能走開呢,明,你再幫我拖一天。”

陸人曦的唇發出暖暖的氣流,吹在陸人明的耳垂上,陸人明隻覺得心中一陣燥熱,像被地獄之火無情地焚燒,他忍不住推開了陸人曦。

陸人曦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怔地望著陸人明,眼睛裏皆是哀怨,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說:“曦從小就沒人疼沒人管,好不容易遇到了哥哥,可哥哥現在也不喜歡曦了。”

明知道陸人曦是在做戲,可偏偏那雙桃花眼霎時便溢滿了水氣,陸人曦的嘴一扁,似乎就要掉下淚來。

陸人明無奈,隻得走了過去,輕輕地擁住陸人曦,把下巴抵在他的頭上,說:“曦,我答應你就是了。”

陸人曦破涕為笑,笑容那麼的天真,那麼的熱情,那麼的溫和。

陸人明心都軟了,一時之間,情感竟不受理智的控製,沙啞著聲音說:“曦,我愛你。”

“我也愛你。”陸人曦轉過身,撲入陸人明懷中,膩聲說。

——曦,我愛你。

——明,我愛你。

這樣的話是他們慣常說熟了的話,就自然得如同“今天天氣真好”之類的話,但今天陸人明卻聽得非常的礙耳,就好像是一根尖針刺入了他的心尖上一般。

第一次見到陸人曦,是在大宅中遊樂場。

遊樂場麵積不大,但一個遊樂場該有的設施卻一樣不缺。

那裏他六歲了,卻已經玩遍了海盜船,雲霄飛車,迪斯尼卡通蹦蹦屋……正是他玩膩了這一切的那一天,他百無聊賴地坐在秋千上,撅著嘴大發脾氣。

忽然,聽見柳姨溫聲哄他:“明少爺乖,你看阿姨帶誰來了?”

他在淚眼迷蒙中抬起頭,卻見柳姨的旁邊站著一個眼睛細長,紅唇如櫻桃般誘人的洋娃娃。

“這是曦,是少爺的弟弟。”柳姨說。

他一下子不哭了,大聲地說:“才不是弟弟呢,是好漂亮好漂亮的妹妹!”

柳姨笑了,柔聲說:“那明少爺喜歡妹妹嗎?”

“喜歡!喜歡!”他重重地點頭,衝上前去一把拖住洋娃娃的手,往著葡萄藤架小沙堆跑去,一邊還興奮地說,“這沙堆是我的寶貝哦,沙堆上可以堆飛機可以建城堡還可以玩陷阱遊戲!”

洋娃娃隻是微笑。

待到停在了沙堆上,葡萄架隔擋了眾人視線時,洋娃娃臉上的微笑就像縮水了一樣,冷冷地甩開了陸人明的手,譏諷地說:“明少爺,我不是妹妹!還有,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他怔怔地望著這個洋娃娃,過了好一會兒,又笑了,說:“妹妹,你還會變臉呢,比屋子裏那些木偶機器人有趣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