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梳妝時聆細雨,一淺一深到他鄉。
這一年的梅花,開得特別晚。紛紛揚揚地下了場大雪,才見幾朵花苞。納蘭寧函騎馬路過梅林,忽見一位頭戴麵紗的女子站在道旁。
“凝月夫人?”納蘭寧函麵上一喜,勒馬喚道。
“我是來與你道別的。”
“為什麼?”納蘭寧函將馬韁交給侍從,問,“你要去哪兒?”
凝月道:“飛紅亦惜身,豈可墮俗流。自然是要去不歸之境。”
“你這般走了,我卻沒見過你,豈不是可惜?”納蘭寧函沉默了會兒,便自顧走到凝月身後,解開麵紗的係帶。凝月一驚,卻見他把麵紗移到鼻梁高處,重新係上。
“我隻想看見你的眼。”納蘭寧函扳過她的身子,與她對視。
凝月垂下目光,“看見又怎樣?”
“留下吧。”納蘭寧函凝視著她道,“留下吧,我一定會回來。”
凝月發出微苦的笑聲:“你明明知道的,這又何必?”
“留下吧。”
納蘭寧函展眼朝梅林看去,隻見當中有一株梅花竟然花苞盡放。納蘭寧函拉著凝月走過去,折下一枝。
“這樣美,折下來真是可惜了。”凝月幽幽地歎了口氣。
納蘭寧函熟視著她的雙眉,說:“若能停留在最美麗的時刻,又何必計較代價?”
凝月摸著那柔軟鮮嫩的花瓣,竟有些癡了。
納蘭寧函道:“留下?”
凝月想了許久,終是緩慢地點了點頭。
納蘭寧函欣喜若狂,輕輕地擁了她一下,才向路邊走去。走出幾裏再回首看去,隻見凝月一身白衣如雪,配著手中梅花如同一尊玉雕。
她便是這樣如雪如玉的女子啊!
凝月看著他上馬,心中卻不免浮起一股薄涼的悲感。從前她不是不解風情,而是她所有的情與愛都已係於一人,無法解脫。如今魏明棄她而去,她隻是個尋常女子,終須找尋這一生的歸依。納蘭寧函是自己的夫君,可又是一個懂得欣賞自己才華的有戀人。他比魏明更有氣度,更富溫情,她為何要死守著魏明不忘呢?現在她雖不愛他,但也因他的愛而悸動著,這世上能有幾多癡情如許,自己又如何忍心辜負?
這一生大概就是這樣了吧。被愛著,亦努力去愛,然後有自己的孩子,去愛他們,也盡力被他們所愛。
凝月想著想著,不免又想到了魏明——她曾深深愛著的人。不,我沒有背叛他。她在心中為自己辯解道:我是作為凝月而非宛玉應許納蘭寧函的,在魏明拒絕我的那一刻宛玉便已經死了。
淚水悄然墮下。凝月伸手去拭,卻又想到在渡口送別魏明的情形,心中愈發淒然。凝月上前兩步,想要快些離開,卻忽覺全身疲軟,一股沁甜的香氣從身後傳來。她移不動步子,也喊不出聲音,抬起眼,隻能一點一點地瞧著馬漸行漸遠。納蘭寧函在馬上回頭看她,以為她仍目送著他,臉上又綻出一片笑意。
目光一點點離散,凝月終於歪倒在地上。接著林子裏出來窸窣的腳步聲,挖土聲從耳畔傳來,凝月下意識向地下抓去,卻沒有絲毫力氣,已挖鬆了的沙土從指縫間漏出。凝月忽然明白過來,然而身子一輕,已被抬起來,接著又被重重地甩在坑裏。
梅花嬌豔地開著,凝月在繼續下沉,粗糙的泥土磨得肌膚生疼。她正迷迷登登,忽聽“荒啷”一聲,什麼東西被打碎了。凝月竭力睜大眼,卻見許多灰塵撲麵而來。她的眼睛漸漸模糊,卻有什麼輕輕地蓋在她的臉上。
仿佛是愛人的手掌,在細細地摸。仿佛是愛人的寄語,在耳畔回蕩。仿佛是愛人的誓言,在心中環繞。那帕子上的梅花,那梅花上的血淚,浸染成了死亦同衾的誓言。她雖不能睜眼瞧見,卻已知覺這骨灰中熟悉的氣息。
罷了,罷了。
她哀歎。
卻又釋然——魏明,我果真同你是一生一世的緣哪。
這一年的梅花,開得特別晚,唯有一株,綻放了花苞。瓔珞呼喊著“郡主”在梅林中奔跑,忽然踩到了一隻白玉手鐲。
“郡主?”瓔珞低喃著抬起頭。
唯一盛放的梅花,妖豔而美麗。
涪商王趔趄著走向梅林,卻見所有的梅花一齊盛放,映紅了雪地。
“你說她在哪兒?不是說隻有一株梅花開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