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驚變
最喜歡晚飯後緊緊密密牽著手,心清如水,在附近的路邊逛逛。看著身邊的人,車,樹,濃濃淡淡,漸漸化進暮色,被夕陽融了鏤了,像油畫,像群雕,像詩句的幾行,顯得又雋永,又悠遠。而身邊的她美得讓人歎氣,冕良會滿足地笑出來,被遠鈞調侃,像個傻瓜。於是傻瓜給漂亮女孩兒講故事,冕良徐緩平和的,“奧本海默對自己造出來原子彈極為後悔,據說曾經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言道,我雙手沾滿了鮮血。氣得杜魯門怒氣衝天,是我下令投的,跟他有什麼關係?”
遠鈞猜:“你支持奧本海默?”
“NO,我支持杜魯門。”冕良堅定不移。笑容溫柔敦厚,清雋疏朗。
他是那種從小優秀到大的小孩兒,不缺少讚美和肯定,因此往往對人對事懷抱一種沒有被破壞的天真和固執,所以,才會一直笑得純善吧?牽著遠鈞的手,他們在夜晚好萊塢大道的人潮裏如魚兒一樣穿梭,冕良自覺春風滿袖,此生隻願這般牽了遠鈞的手,再不鬆開。
迤邐的人潮裏不知從何處遊來一尾魚,遠遠的,被冕良一眼看到。那是個夢嗎?仿佛某部電影裏被慢放的特寫,她就像團從記憶深處,或是像從某光年之外遊來的夢境。冕良呼吸和心髒都就在那團夢漸行漸近間停止了,恍恍惚惚,誰說要喝果汁,哦,果汁是什麼?他隻看到他曾經親手埋葬的人,又活回來了。
那是安琪?沈安琪?曾經哭在笑在他懷裏的安琪嗎?還是原來的樣子啊,黑裙白衣,纖腰一握,肩上披著條小小的,桃紅色針織披肩,仍然喜歡戴亮晶晶的耳墜,長卷發,黑色發絲圍繞下的那張麵孔白皙嬌嫩,一雙含淚的眼我見猶憐。她是要去哪裏?冕良記得那年,不知為何傷心的她獨自踟躇在街頭,漫無目的,冕良就那樣跟了她一條街,又一條街……
像現在這樣,冕良跟了她一條街,又一條街。握在手裏的那隻,遠鈞的手,不知何時被他鬆開,流失到哪股人潮裏去了。
活回來的沈安琪,長靴的細跟敲在地麵,聲聲清脆玲瓏,冕良的球鞋沉沉跟住這不真實的夢境,步步驚心。她是從哪裏來的?又要到哪裏去?
沈安琪沒有預兆的,突然轉身,臉上淚痕闌珊,正是冕良見慣的那種含嗔帶怨的表情。她怒視冕良,“跟著我幹嗎?”
宛如時空重疊,都是在熱鬧的街頭,身邊是不相幹的人流,都是同樣的人,問著同樣的話。曾以為今生不會再見,誰知這異國他鄉,卻再度相逢,冕良百感交集,眼眶濕潤,喉嚨像重重壓著鉛塊,不能出聲。
“是要搶劫嗎?”安琪走到冕良麵前,打開隨身的CHANEL挎包,任性,“給你搶!”
冕良不動,淚眼模糊,真的是他的安琪嗎?
安琪一樣淚水漣漣,包丟到地上,激氣,“為什麼不搶,不搶你跟著我幹什麼?”
“是你嗎?安琪?”冕良啞著嗓子,手扶上安琪的肩,淒楚迷亂,“是你嗎?”他把她擁進懷裏,“安琪,對不起,對不起!”冕良哭了。安琪也哭了,揪著他的T恤,放聲大哭,肝腸寸斷,嘴裏一徑念叨:“為什麼拋棄我,為什麼不要我?她有什麼好?”
冕良悲愴難言,抱著安琪,說不完的對不起和抱歉:“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待都稍微鎮定下來的時候,安琪淚未幹,唇邊已然含笑,說:“謝謝你借肩膀給我哭。哇,說起來你的懷抱還真舒適。”
冕良不吭聲,他在逐漸適應活回來的這個人。
“可是你為什麼要哭?”安琪問冕良。
冕良繼續沉默,她真的是安琪嗎?
“是為了安琪?”
冕良傻傻地點頭。
“哦,顯然,我和她很像?”
這讓冕良怎麼回答?是像嗎?他以為就是啊。
冕良以為的那個安琪此刻擦幹眼淚,恢複生氣,撿起地上的包包,翻出隻HELLOKITTY的水晶名片盒,笑道:“你這人看起來神經兮兮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靠著你哭的感覺讓我有幸福感。雖然剛剛失戀,可是好像無所謂了,我覺得我很快就可以再戀愛。”她踮起腳尖,柔軟的唇瓣親吻冕良的臉,“記得來找我。”一張名片,塞在冕良手裏。
不是安琪,她叫曾憶湄。
冕良捶腦袋,這是做夢吧?怎麼可能有長那麼像的人?他希望她是安琪……對,他希望她是安琪嗎?是的,他希望,無論如何,他希望她活著。
口袋裏手機響,遠鈞打來的,“喂,你在哪兒?跟我玩捉迷藏也玩太久了吧?我都喝了三杯果汁了你還沒來找我……”
哦,遠鈞?冕良大夢方醒,飛跑回與她失散的路邊。還好,她就等在那裏,坐在一張長椅上,逍逍遙遙喝著果汁。見到跑得一頭大汗的冕良,仍是自在逍遙地笑問:“跑哪兒去了?”
冕良心頭有種突如其來的崩潰感,他怎麼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這麼久去抱著其他人哭?一把撈起遠鈞,狠狠揉在懷裏,害遠鈞都快喘不過氣了,半是撒嬌半是埋怨:“喂,你是怎麼了?抱太緊了?怎麼那麼笨啊,我就在這兒,你去哪裏找我了?”
冕良鼻音沉沉,“對不起,對不起。”
遠鈞掙出他懷抱,給他擦汗,注意到冕良紅了的眼圈鼻尖,揶揄著安慰:“不就是走散了嗎?今天晚上人多嘛,哪至於給嚇哭了?這麼大人還跟小孩兒似的。”
冕良心裏悔愧相交,他怎麼可以這樣?接受了遠鈞的全心信任萬般溫柔,仍對安琪念念不忘?天啊,不能跟她說,遇到一個像安琪的人,她會生氣的。說不定,一怒之下就不要他了,那才可怕。冕良撒謊,順著遠鈞的話:“是,嚇壞我了。”再把遠鈞抱在懷裏,“對不起,讓你一個人孤單地等我。”
遠鈞爽朗大笑,“韓同學,這種肉麻的話你也說得出來?”
冕良對著遠鈞純淨的笑臉,欲辯無言,心事糾纏,不可斷絕。
這夜臨睡前,遠鈞繼續關於原子彈的話題:“冕良,你知道我聽見你說你會支持杜魯門有多驚訝?我以為你這種善良博愛的人一定會支持奧本海默。為什麼你會支持杜魯門呢?”
冕良此刻總算平定,好好答話,“我當然能理解奧本海默的心情,可是我們需要強大有力甚至極端的東西保護我們的家人啊,沒得選擇。如果,連自保的力量都沒有,國不成國,家何為家?你知道家裏人被欺侮,卻不能維護的心情有多糟糕?“
遠鈞忽然語出驚人:“喂,你以前是不是都把我當成欺侮你家裏人的壞蛋啊?”
“哪兒有,我常常困惑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你才好,結果往往亂七八糟地傷害到你。”冕良深情款款在她額頭印下一吻,“對了,你是支持杜魯門的嗎?”
“當然,理由和你一樣。”遠鈞想是心情極好,像隻唧唧喳喳的鳥兒那樣問題多多,“你研究的那個極光,最後會出來什麼樣子的結果呢?極光裏會藏著和原子彈一樣的能量嗎?”
“哦,極光裏藏著原子彈?這可真是個不錯的念頭。”冕良用手指順順遠鈞的長發,“不過,一般我們不會對新聞記者提供任何沒有根據的假設性答案。好啦,快睡吧。原來你還挺吵的嘛。”冕良給遠鈞蓋好被子,將她的頭安置在自己的肩上。這是新近培養出的習慣,遠鈞說,冕良肩膀的高度,更適合拿來當枕頭。於是,每夜,都這樣,在冕良的臂彎裏,被他嗬護著入眠。
隻是,今夜的冕良徹底失眠,人是不能撒謊的,尤其是冕良,他不會撒謊。偏偏,他對著心愛的人撒了彌天大謊,他的口袋裏,藏著曾憶湄給的那張名片。那名片,無疑像粒不知何時會引爆的炸彈,讓冕良心驚膽戰。但他卻無法丟掉,那張酷似安琪的臉。
事情總是要解決。中午時間,冕良去找曾憶湄。她工作的地方是BEVERLYHILLS(比弗利山莊)市區的VIARODEO(名店街),那裏專賣店林立,這位曾憶湄小姐是CHANEL專賣店的店員。
曾小姐見冕良來找並不意外,特特告了會兒假出來見冕良。穿著製服的曾憶湄看上去多了分幹練利落,少幾分小女孩兒的任性驕橫,這倒讓冕良鎮定許多,開場白總算是正常的。
“昨天晚上外冒昧,非常對不起。”冕良對著那張安琪的臉努力集中精神,挺困難地說。
曾憶湄遞給冕良一罐咖啡,“沒關係。”又道,“我知道你會來。”冕良尷尬,唉,他這點出息啊。
曾憶湄似乎談興頗濃,“可以說說她嗎?就是安琪,和我長得相似的人,她現在在哪裏?”
“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冕良竭力避免說那個死字。
“對不起,”曾憶湄道歉,卻打破砂鍋問到底,“你們的故事是怎樣的?哦,我很好奇。”
“我們是在醫院見到的,她從小身體不好,是重症肌無力患者……”
這是件奇妙的事,就好像在失憶了的安琪麵前講述往事,試圖喚醒她的回憶一樣。卻又知道她不是曾經的那個她,少不得傷感唏噓。但無論如何,在這個人麵前,是可以無負擔無掛礙的,談起安琪的。從來沒這樣過,冕良從來沒這樣酣暢淋漓地在誰的麵前談起已然辭世的安琪,就像她還仍在世那樣,********,有形有影。
聽完安琪的故事,曾憶湄忽道:“好嫉妒。”
冕良嚇一跳,“啊?為什麼?”
“因為沒人那樣愛過我,”曾憶湄蹙著眉頭,“每一次,我都全心全意去愛別人,卻沒有人全心全意地來愛我,像你愛你的安琪那樣來愛我,我因此而嫉妒。”
冕良不忍見她難過,寬厚地拍拍她手背,“不要這樣,你會遇到的,每個人都會遇到的。”
曾憶湄就笑了,望著冕良,“或者,我已經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