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節要談談京劇動作的寫實和虛擬。
人在生活中的寫實動作比比皆是。如果想知道是否會下雨,就需要仰頭看看天色;如果想追上前邊走的同學,就得緊跑幾步;如果想喝水,就得自己拿杯子去倒;如果想在演出後獲得某演員的簽名,就得在演出閉幕之前,早一點擁到台口,並把翻開的日記本和鋼筆準備好。生活中仿佛找不到虛擬動作,因為人們幾乎不會有時間和閑情去琢磨虛擬,想不到為什麼要虛擬、什麼是虛擬和怎麼虛擬的問題。
京劇也是一樣。它作為戲劇形式的一種,每出戲不論大小和長短,總要有一個中心和一個主題。戲中的所有人,都要圍繞著這個中心、主題去做相應的動作。所以,寫實動作自然成了京劇動作的主體。但是,京劇是一種舞台藝術,人物的一切行為都要在一張不大的舞台上去展現,所以不可能把一切場景、一切行為都如實地表現在這一張舞台上。
怎麼辦?隻有依靠虛擬。
比如開門、關門。過去的屋予使用木頭門,分為左右兩扇,由中間向兩邊開;關時,由兩邊向中間關。上下還各有一個門插關兒門閂,上麵的自右向左,下邊的自左向右。所以每逢進屋、出屋,尤其需要借開門、關門做戲時,就要在舞台上用虛擬動作表現一番。比如門裏是位小姑娘,忽然見到門外的年輕後生,想細看看,又忽然害了羞,所以陡然把門關上。關上了門卻關不住心,於是慢慢又把門打開,看年輕後生走了沒有?——這裏,開門、關門都不是為做而做,目的全在於刻畫人物。如果我們在台上安一道真的門,也不是不可以,但一來真關真開顯得羅嗦,二來門本身要占一定地方,容易擋住觀眾的視線而影響演員做戲。由此看來,安裝真門得不償失。一旦以虛擬辦法處理,就像現在的京劇舞台那樣,一切借助於演員表演,觀眾始終把視線集中在演員的表演上,關心的也隻是角色情緒——表演上既超脫,舞台上又潔淨,看來這才是高明的處理方法。
還比如喂雞、轟雞和納鞋底。《拾玉鐲》中,小姑娘孫玉嬌在遇見年輕書生傅朋之前,曾獨自一人在家,她喂雞、轟雞,又納鞋底。雞、鞋、針線,都沒有實物,都是通過孫玉嬌的兩隻空手去表現的。話劇當中有一種“無實物表演”,表麵上和喂雞、轟雞、納鞋底差不多。但是,話劇做“無實物表演”的目的,是鍛煉演員的分寸感——明明兩手空空,卻要做出正在搬一塊大石頭的樣子,演員要演得很真實,每挪動一步,都要有一種幾乎歪倒的感覺。話劇強調的是真實,空手搬石頭,目的就是練你一個“準”字——石頭500斤,你就不能顯出有1000斤的樣子。京劇的虛擬與話劇不太一樣,固然也要“準”,但更要“美”,這“美”是服從於人物性格的。比如還說這孫玉嬌——她平時做熟了的家務事,今天為什麼總是心不在焉?為什麼心頭一陣陣地感到浮躁?原來,平常她生活在一個關得很緊的小院子裏,隻和媽媽在一起,從沒有見過年輕的書生。今天不同了,媽媽到遠處串門去了,家裏隻自己一個人,忽然又碰上一個書生,她禁不住要想到自己的婚事。由此可見,京劇中安排了虛擬動作,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刻畫人物。
上麵談過了開門、關門、喂雞、轟雞、納鞋底,都屬於一般的虛擬動作。京劇還有一種高級的虛擬動作,是由若幹動作組合而成的。
比如起霸,將軍每當出征之時,在元帥升帳之前,總要一拿個地出來,分別做出一套大同小異的組台動作:要伸伸手,踢踢腿,整理一番身上的鎧甲,勒一勒陶前鎧甲上和的帶子,做好各種出征前的準備。起霸男女動作有別,男的叫“男霸”,女的叫“女霸”;有的將軍做全套動作。叫“全霸”,有的做半套,叫“半霸”,從上場門出來的叫“正霸”,從下場門出來的叫“反霸”,背對著觀眾出來的叫“倒霸”:多數人物是各人做各人的,叫“單霸”,也有時是兩人一批同時來做,就叫“雙霸”。如果是剛剛進入劇場的觀眾,猛然單看其中一個動作,真說不清是在幹什麼,連起來一看,再他細想一想,或許才明白這套動作是幹什麼的了沒想當初剛剛有“起霸”的時候,或許更接近生活中的大將出征;現在,經過許多代藝人的加工,也經過許多代觀眾的認可,這些組合動作的虛擬成分越來越大了。每一代觀眾最初看到這套動作時,本來不太明白其中的含意,但老觀眾指指點點著說:“你看,他這是整理盔甲,他這是勒緊胸前的帶子,多像!多美!”其實,“多像”未必,“多美”倒是實情,新一代觀眾扶老觀眾處知道了“起霸”是幹什麼之後,並不在“像”或是“不像”上頭和演員計較,隻是在“很美”或是“不那麼美”上麵對演員有所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