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五章 丁洵的死(1 / 3)

讓我加快速度吧,時候真的不早了,瞧,已經是午夜,我都沒想到自己竟能連續不斷地說上八九個小時。當然,不能否認你這個聽眾很合格,雖然偶爾會插嘴,卻從沒把我的思路打斷或是引偏。基於你已經知道故事的結尾,我也就沒什麼需要多說的,不過我必須讓你明白另一個人的命運。我知道我應該為他的死亡負一部分責任……是的,死亡,他死了。

你已經猜到是誰了吧?對,沒錯,就是丁洵,我想我在前麵已經透露過一點,可是……為什麼你看起來還是這麼震驚?是因為同情他的命運,還是覺得我敘述的口吻太過冷酷無情?不要急著指責我,告訴你,任何人都能這麼做,唯獨你沒有資格。我曾經無數次問我自己,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答案隻有一種,那就是——都是因為你,是你把我逼到了這個地步,是你給了我這千瘡百孔的人生,是你讓我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我所犯下的一切過錯都要由你來負全部責任。不應該這樣嗎,嗯?

你的樣子真可笑,好像你真的決心悔悟似的,抬起你的頭,看看我。我需要你懺悔嗎?我需要你哀求我原諒嗎?告訴你,你那種醜態沒有讓我感覺到一絲寬慰或是報複的快感,因為你的所作所為對於我來說,早就無關痛癢,如果硬要找出那麼一丁感受,那我能有的隻是厭惡和鄙棄而已——你竟然在求我別離開,求我忘掉所有的一切與你重新生活?天哪,這真的是你嗎?我原本以為你會痛打我,折磨我,讓我生不如死呢。你卻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像是一個正在懺悔的虔誠的宗教徒。除了用繩子捆綁我時還存有當年的一絲本色外,你簡直不是你了。你就像個演員,在你自己的舞台上交替扮演著暴君和奴隸的角色,可是……聽著,我不是參演者,而且連觀眾都算不上,所以,請別拉著我讓我融入你的角色。

當然,我可能有些偏激了,畢竟需要負責任的不隻是你。嗬,如果你看見我的父母,不要忘記替我感謝他們……我應該感謝他們啊,如果不是他們,我的生活怎麼會如此色彩斑斕?告訴他們,他們沒有錯,有錯的是我,因為我放著好日子不過,偏偏要做出讓他們丟臉的事;因為我沒本事讓自己得到平靜的生活,隻知抱怨和不甘;還因為我是這樣倔強地追逐自己的幸福,而不顧他們二老的將來。讓他們繼續罵我吧,罵吧,如果那會讓他們好受一些的話。

好了,我不想越扯越遠,還是繼續來講丁洵的事。

知道我是怎麼得到消息的嗎?這當然要多虧你——六月二十八號清晨,我還在睡夢中,有人給我打電話。

我模模糊糊地接過電話,一個女孩子尖利的罵聲立即鑽入我耳朵。

“你這個混蛋王八蛋!我要殺了你!”

我半夢半醒,“是誰?是不是打錯了?”

“你管我是誰,告訴我,你是不是秦蓉?”

“我是。”

對方開始哭泣,“就是你!你害死了丁洵!丁洵死了!”不等我頭腦清醒,她已經接著罵開,“是你這個混蛋把他害死的!王八蛋!神經病!應該死的是你……”

像是被一桶冷水從頭澆到腳,我渾身冰冷。“他怎麼死的?”我的聲音冷得直打顫。

“他從十一樓跳了下去……”她又哭起來,“他早就不想活了,我知道……你這個混蛋,為什麼要害他?為什麼……”電話被掛斷了。

我抓著手機,感覺到心正一點點緊縮,那無可預知的恐懼轟隆隆從上麵碾過,無從釋放,壓迫得我呼吸困難。天還沒亮,黑暗讓我愈發喘息困難。我從床上爬起,扭亮床頭的台燈,讓那沉默無語的慘淡光芒陪著我。我那麼冷,即便用被子把自己裹緊,卻還是感覺不到溫暖。我摸到了煙,點燃,奇怪自己的手居然一點都沒抖,然而第一口煙入肺,將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傳達給我時,我忽然間打了個激靈。我需要有人對我說,那不是真的,丁洵沒有死;我需要丁洵站出來告訴我,他還活著,他還沒打算放棄纏我。他怎麼可能死了呢?肯定是胡扯。我已經看見少年時的他仰起臉對我笑,我還聽見他的譏諷和嘲弄,我還預感到天一亮,他就會敲響我的房門,大聲問我是不是嚇壞了——他怎麼可能死了?

我翻著通訊錄,想要打電話給他,這時才發覺自己根本沒存他的號碼。我直接撥通了那個女孩的電話。幾秒後,我收獲到痛罵和語無倫次的詛咒。嗬,我尚且清醒的頭腦告訴我,沒人會毫無理由地這樣罵我。是的,他死了,確鑿無疑,更為確鑿無疑的是,他的死絕對是因為我。

我覺得我的心就要炸裂了。沒錯,在這之前我對待他是那樣冷酷絕情,可是我從沒想過他會因為我而死。如果我早知道,我一定不會那樣對他,因為我從不希望有人會因為我的緣故而死,更因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死亡的可怕。

嗬,死亡。我想著丁洵的臉,那張臉忽而變成他少年時的臉,忽而又變成小東的;我嗅到死亡的氣息,看到一張熟悉的毫無生氣的麵孔——那曾經是多麼鮮活呀!為什麼要有死亡,為什麼我要一再承受死亡帶來的恐懼和悲痛?

我捂住臉,從指縫間窺著那疲憊的燈光,百般情緒像是耍酒瘋似的撕扯著我的心。自我的肺腑深處發出一聲歎息,這不是一種普通的痛苦的歎息,而是在恐懼的驅使下從靈魂深處發出的一種僵硬冰冷的古怪聲音。之後,這聲音化為真實尖銳的哭泣渴望遊走於我的四肢百骸,於是我讓淚水滑落。

那個可怕的早晨在我記憶中像是一個夏季那麼長,終於熬到天亮時,我敲響了程歡的房門。

他還在睡,並且睡得很香,我本不想對他說出這件事,可是我已經決定要暫時離開他麵——可憐的丁洵,沒有任何一刻會讓我如此想要靠近他,是的,靠近他,去他曾經生活過的校園走一走,光顧他曾經吃過飯的小餐館……或許,這是我祭奠他的最好方式,因為他生前是那樣渴望貼近我。

不過,在我離開之前,我得讓程歡知道我將要去做什麼。或許我不該告訴他這個慘烈的消息,然而,當我推開他的門,走進去時,卻像是被某個邪靈驅使似的,一股腦說出了全部。

程歡臉上的睡意僵住了,麵孔變得慘白,他嚇壞了。當他用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睛看著我,問我是不是在開玩笑時,他的嘴唇在顫抖,聲音都帶著顫音。可憐的孩子,他是真的被嚇壞了。

我對他說,我要去看丁洵最後一眼。

他說,去吧,應該去。他直勾勾地盯著牆壁,驚愕地張著雙唇,似乎還有其他話要說,但他很快閉緊嘴巴,低下頭。

我告訴他我很快就能回來,並像個絮絮叨叨的母親一樣,叮囑他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吃垃圾食品,不許熬夜等等。他一一點頭答應。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我很高興當時我表現得極盡溫柔與體貼,我相信自己給他留下的最後印象並不壞,我相信他會永遠記住我充滿柔情的一麵。不過,如果我當時就知道我們將迎來永別,我一定會向他索要一個吻,一個能慰藉我餘下生命的溫柔的吻。

但是,我所擁有的已經足夠了,我很滿足。也許他將來會忘記我,也許他將來會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朋友,但那有什麼呢?我們曾經真心相愛過啊——我知道這聽來有些可笑,嗬,一個老女人和一個孩子相愛,是挺可笑的,但這是事實,沒人能否認這種事實,不是嗎?我感激他沒有放棄我,我感激他勇敢地承受了因為我的存在而帶給他的壓力,更重要的,我為有這樣一個愛人而感到驕傲。

我在上午出發,傍晚就到了丁洵的學校。

那個學校可真大,大得我一進入,就擔心自己會迷路。想象著那裏的每一寸土地都曾印有丁洵的足跡,我的步伐就變得輕而小心,仿佛冒失一些就會驚醒了睡夢中的丁洵似的——我的確有這種感覺,並為此惶恐不安。我知道自己應該有的不是恐懼,可是我無法克製,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有那麼一瞬,我甚至覺得不該出現在那裏,每邁出一步我都會覺得離死去的人更近一步,於是每一個毛孔都開始爭先恐後地呼吸,好像遲了一步就會被死亡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