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未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或許是天氣轉冷的緣故,又或許不是,但她就是睡不著。她想起高中的時候,每晚睡前都要拿一本唐詩宋詞來背上一段,剛開始是被逼的,因為她總是記不牢,語文模擬考試總是在這方麵失分,後來竟慢慢養成了習慣。
習慣是多麼可怕的事,一旦養成,要改過來便很難。
那個時候,她總是嫌時間過得太慢,總是希望時間能快快地過,好讓那個黑色的六月快快到來,好讓她可以結束這種受盡折磨的日子,她就沒有想過,若是考不上大學會怎麼樣。她一直以為,令她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做一道又一道的題目與似乎無窮無盡的模擬考,後來回望,卻不過是那樣的渺小。
想著想著,好不容易朦朧了一會兒,床邊的手機卻突然鈴聲大作,她嚇了一跳,拿起手機,恨恨地想道:她怎麼會忘記關機呢?
她看著屏幕上一閃一閃的——駱毅。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接了。
“未央嗎?我是駱毅。”低沉的嗓音透著喑啞。
“是的,我是,怎麼了?”她不問他什麼事,反而問他怎麼了,或許是覺得他的聲音跟平時不太一樣。
他靜默了一下,然後道:“出來喝一杯好不好?”
他的聲音顯得那樣疲憊,她不禁聯想到他與林芷君的事。
借酒消愁。
這幾個字忽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裏,有那麼一刹那她還以為自己已經衝口而出了,幸好她及時管住了自己。但無論如何,他跟誰分手似乎也不關她的事。正想要拒絕呢,卻轉念一想,不知道平時風流倜儻自信滿滿的駱毅失意時是什麼樣子?這樣想著的時候,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好吧,你在哪?”
話一出口,她自己倒愣了一下,不相信自己居然輕易便答應跟一個男人深夜去買醉。
駱毅說了一個地址,她到的時候他正在門口等她,她跟著他走進一個包廂,立刻便傻了眼。豪華的包廂裏,一群俊男美女衣冠楚楚地在喝酒唱歌,談笑風生。再回頭看看駱毅,在五彩燈下還是那副風流倜儻的樣子,哪有一點點失意的痕跡可尋?
未央覺得自己上當了,可是又不可以一來便說要走。
她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喝著悶酒。
她本來是不敢喝酒的,她就是那種“飲少即醉”的人,簡直是碰不得酒的。可是駱毅說這種水果酒是喝不醉人的,她再一次相信了駱毅的話,結果是,她喝醉了。
未央忘記自己喝了多少杯,隻記得那些水晶玻璃杯小巧精致,五顏六色的水果酒香氣四溢,她兩口就可以喝掉一杯。
然後她似乎跟駱毅說了很多話,可是她統統都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麼了。
醒來的時候未央發覺自己在駱毅的車上,太陽穴隱隱作痛。駱毅坐在她身旁,似乎睡著了。他身上的外套正蓋在她的身上。暖氣呼呼地吹著,密閉的空間裏充斥著酒精的餘味。
窗外是灰灰蒙蒙的天,昏暗的路燈靜靜地發出溫暖的光暈,迎著路燈,她悄悄地打量著熟睡中的駱毅。
他仿佛睡得很沉,眉眼完全舒展開來了,像個孩子。
不可否認他真是個美男子,看著就覺得賞心悅目。
未央把蓋在她身上的外套拿起,正想幫他蓋上,突然輕微“啪”的一聲,他的錢包跌了出來,她慌忙拾起,一張照片便直直衝入眼簾。她怔怔地望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眉,那眼,那嘴巴與鼻子,還有那抹明亮的笑容,刺痛了她的眼睛。背景是她在網上看過無數遍的,維也納金色大廳,而他身旁站著的那個女孩,巧笑倩兮。
她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心髒不受控製地瘋狂跳動。
良久,她終究隻是默默地將皮夾放回他的外套口袋,深深地吸了口氣,將視線轉往窗外。
天下的事,居然是這樣巧合的?!
此去經年,不知道在大彼洋那端的他,過得可好?
大路兩旁的路燈突然熄滅,天亮了。
行人車流漸漸地多了起來,她回過頭,駱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深深地注視著她,未央突然害怕麵對他。
一時無語。
車內狹小的空間裏,空氣仿佛凝結了,窒息得讓人難受,未央下意識地搖下車窗,冷空氣立刻灌了進來,未央硬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未央勉強擠出一抹笑容,道:“你醒了。”
駱毅道:“昨晚你喝醉了。”
她道:“我知道,謝謝了。”
“謝什麼?”他問。
“謝謝你照顧我。”
駱毅不說話,隻是看著她。
“那,我先走了,再見。”未央飛快地說著,打開車門跳下車。
她實在無法再待下去了。
“未央——”駱毅推開另一邊的車門,叫道。
她沒有回頭,急急地穿過馬路,似乎沒有聽到。
在大街的拐角處,未央回頭,隔著車流和人流,淚水突然盈滿眼眶。
駱毅半倚在車旁低著頭,拿出一支煙來含著,卻沒有點火。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淚水,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爬滿臉頰,心裏頓重地疼痛了起來,已經過了那麼多年,她以為她的痛苦久已鈍化了,但隻要是牽涉到有關他的事情,就像一個已經結了痂的傷口一樣,讓人無法想象,被碰觸到還會汩汩地流血。
未央隻管呆呆地站在那裏,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身體晃了一晃,那人還咒罵著什麼,而她隻是木木的,似乎沒有聽到。
回憶在熙攘的人流中,隻是一張褪了色的舊照片。
第二次遇到陸暉的時候,是音樂學院與外語學院搞聯誼舞會。對於這種“變相的相親”未央一點興趣都沒有,而她又不會跳舞,卻被室友小慈死活拖了去。未央覺得無奈,隻好坐在角落看舞池裏一對對俊男美女翩翩起舞,看他們輕盈優美的舞姿,也看他們像走馬燈一樣將身邊的舞伴換了又換。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流走,她倒也不覺得無聊。期間也有幾個男生過來邀請她跳舞,可是都被她微笑婉拒了。一來她不會跳舞,二來她討厭跟不相幹的人有密切的身體接觸,並不是她保守,但她實在忍受不了一個陌生的男生將手放在她的腰部,她會覺得別扭,注意力便會完全集中在腰部,連腳下走了幾步也懵然不知,這也是她一直學不會跳交誼舞的原因。
直到有一陣優美的鋼琴旋律響起,舞池裏的人都停了下來,仿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個點上,未央也不禁好奇地看過去。一名男生坐在室內唯一的一架鋼琴前,從未央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到他英挺的側臉,他的睫毛很長,眼簾微微低垂而專注,明亮的燈光打在他身上,仿佛一層溫暖的光暈,熨帖了人的心。他細致修長的手指靈巧在滑過黑白相間的琴鍵,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瀉而出,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愛的協奏曲》輕柔而帶著淡淡的哀傷的旋律在空氣中輕輕地飄蕩,在舞池裏靜止的人群又開始隨著輕盈的琴音翩翩起舞。
未央其實是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但她卻知道這首是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愛的協奏曲》。那是因為睡在她上鋪的林靜每天都一遍一遍地不厭其煩地聽這首曲子,“耳濡目染”之下,日子久了,她便對這首曲的每一個旋律都非常熟識。可是這首曲帶給她的感覺從沒像此刻那樣強烈,她聽不出任何指法或技巧上的東西,隻覺得整個舞廳成了一望無際的海麵,而她便是一葉漂泊在浩瀚大海上的小舟,等待著命運主宰浮沉。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未央便覺得自己輕輕地沉落了下去,在那浩瀚的大海中,溫柔地沉淪。
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將她拉回到現實中來,隻見那名男生站起來,微笑著鞠躬,如同最具風度的演奏家謝幕。
未央看著他那抹笑容,半晌才終於想起,原來是他,那個在音樂學院的鋼琴練習室裏遇過的那名叫陸暉的男生。
“他就是有鋼琴王子之稱的陸暉嗎?好帥哦!”
“是啊,據說他從不輕易在這樣的公開場合彈琴的,看來今晚真是來對了,有幸目睹傳說中鋼琴王子的風采。”
未央身邊的兩名女生起勁地討論著,她重新坐回角落的椅子上,卻隻是發怔。
一隻修長的手忽而伸到她麵前。
她怔怔地抬頭,“是你?”
是陸暉。
“是的,是我。請問小姐賞臉跟我跳支舞嗎?”他麵帶微笑,風度翩翩地彎下腰。
這樣彬彬有禮的紳士舉動,讓她不好意思拒絕,她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把手放在他手心裏。他修長的手指慢慢合攏,將她纖細的手握在掌心,然後將她帶進舞池,另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腰部。
原本應該是那樣浪漫地翩翩起舞,而未央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的步伐僵硬,不斷地踩他的腳。到最後她都忘了他究竟被她踩了多少腳,未央覺得不好意思,可他卻一直好脾氣地微笑著說沒關係。
舞會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深夜,當她回頭找小慈的時候,小慈已經不見了蹤影,陸暉送她回宿舍。
一切就這樣開始了,讓未央始料不及。
未央記得,那是夏天的深夜,風很大,將她的長發高高地撩起。校園的林陰道上,仿佛飄著一層淡淡的霧氣,氤氳而潮濕,帶著青草與泥土的香氣,路燈靜靜地散發著橘紅色的光,一點一點地沁進了她的心裏,溫暖而寧馨。
未央記得那天他們仿佛說了很多話,多到讓人無法記起。
音樂學院與外語學院隔著一段不短的距離,陸暉常常來找她,像所有的戀人一樣,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在草坪上曬太陽,一起在林陰道上漫步。有時他沒課的時候便跟著她去上專業課,還一本正經地做起筆記,未央便笑他假正經。她偶爾也去上他的課,可是每次課上到一半她便會睡著。
那是炎熱的盛夏,就連那灼熱的陽光都仿佛像水晶般透明的,又像是上好的白玉那樣完美無瑕,沒有一點瑕疵。
那時,她一直以為日子便會這樣過下去,她忘記了,四季輪回,日子雖然不斷地重複著,但沒有什麼是可以一成不變的,夏天最終還是要過去。
那年冬天很冷。
雪花大朵大朵地飄落,覆蓋了整個校園。未央是南方人,她怕冷,又有賴床的習慣,每天早上起床便變成了一項格外充滿挑戰性的行動,不到最後一刻,她絕不起床。早上有課的時候,總是磨磨蹭蹭地最後一秒衝進課室,後來索性連早餐也不吃了,算準時間,起床簡單梳洗後便向階梯教室衝去。
那天未央正在上課,胃裏空虛得難受,她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人已在學校醫務室,手背上連著點滴,陸暉就坐在她身旁,大約是剛趕過來的,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然後便有醫務室的護士進來為她拔掉點滴。醫務室裏沒有暖氣,她滴點滴的手都快凍僵了,陸暉沒有說什麼,隻捧著她的手,嗬氣替她取暖。未央覺得陸暉的手異常溫暖,他的手包著她的,她覺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