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花開彼岸本無岸,魂落忘川猶在川。(絳蓮)(3 / 3)

我又是一笑:“也許你不記得了,我曾經說過相信你的。可是,我真正相信的並不是你,而是我們的未來。我想,如果你說的話能夠實現,我們是不是也會有著未來?那沒有意義的未來……”

什麼統一九州,什麼生活富足安康,這樣的未來對我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別人過得如何,與我何幹?我能顧及自己和自己所在意的人已屬難得。可是,那樣的未來是我在意的人的夢想啊!

我歎了口氣:“原來,忘不忘記真的不是說的就算的。縱然我還記得,可你已忘了,那跟真的忘記了也是沒區別的。所以,不要勉強自己。”

說罷,我自馬車竄出,踏上車蓋,如一陣風般掠過。

夕華樓,日落台,觀日落。

“終於看到這裏落日的景象了。”我含笑地看著對麵坐著的那位向來都給我一種如入無人之境的女子,那不是傲慢,而是一種空的感覺。此時,更成一種遼遠。

“為什麼?”她看著我,問。

“你要對我使用‘妖瞳’麼?”我回視著她。

“我隻想知道真相。”她聲音很淡。

“但我隻會撒謊。”我低眉淺笑,“隻不過,謊言中包含著虛假和真實。我會告訴你,但是不是真相,就要靠你自己判斷了。”

“這不勞你費心。”她回道。

“我很抱歉,處於自己的私心,壞了你的事。”我誠懇道。

“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用?”她歎道,“絳蓮,我曾經信任過你。”

“我知道。”

“我並不是那種會輕易相信人的人,”她微微自嘲一笑,“但不知為何,相信了你。我有些說不清楚。你說你隻會撒謊,可是卻能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真是諷刺啊!”

“我知道。”我柔聲道。

“正因為知道才利用我和那個衝動的鴻家小姐?”她語氣微微上揚,增了分若有若無的情緒。這是認識她以來,第一次見她有這樣真正的情緒,她在生氣。

我微微頷首。

“被人背叛的感覺……”她似是咬了一下牙,聲音卻愈加淡漠,“並不好受。”

“我知道。沒有人喜歡被人背叛,”我習慣性地撫摩著袖口的那隻蝴蝶,“如果可以,也沒有人想要去背叛別人。”

她歎了口氣:“原因呢?”

“我想要報仇,還有報恩。”我輕輕吐露。

“因為鴻家殺了你父親?”她的那份漠然更明顯了。

“別人的事,我不管。”我如是回答。

不管有多麼愛對方,不管和家人的感情如何,不管是親戚朋友,不管血緣有多麼接近,自己以外的人,都是別人。

我仍然是那樣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摩著袖口:“有沒有試過獨自一人,被捆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頭頂上方是殺得火熱的修羅場,倒下的人的鮮血就那樣沿著鐵欄的縫隙一滴一滴落下,而你卻沒有躲開的機會,隻能認由血就那樣濺在自己的臉上,一滴一滴,一天一天……到最後仿佛連間隔的時間都一樣了。那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整年……”

她的臉上微微流露出驚愕。

“我就是從那樣的地獄裏爬出來的,然後獲得重生。難道,我不能因此而崩潰?不能因為崩潰了,而更具有殺傷力?”我輕聲反問。

我聽見她倒吸了一口氣。

我繼續道:“我並不是像你這樣的癡心女子,接近戶詡舟也是別有用心。我編了可憐的身世博取他的同情,然後找機會接近鄒赳,繼而接近尚可。從一開始,什麼身世、經曆,甚至連感情都是假的。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向鴻家複仇!我隻是在為自己而報仇,僅此而已!”

月溪暗暗咬了一下牙:“那報恩呢?”

我的目光柔和了起來:“我是被鴻妃從那個修羅場裏救出的,絳蓮這個名字也是她起的。”

“因為她,所以幫尚傾吾?”月溪霍然站起身,“即使她們沒有血緣關係?”

“對我而言,有沒有血緣關係,從來都不是那麼要緊的一件事。”我抬起頭,目光有些尖銳地橫睨著她,“你應該是感同身受過的才對。”

她聞言臉色微微蒼白:“因為感同身受,所以覺得我好欺?”

我冷哼一聲:“請不要擅自將我想得那麼好!”

話才落,月溪突然抽身向後一躍,從袖中吖出一片白霧,向我而來。

我見勢淩空躍起,袖中匕首滑至手中,以袖掩口,直撲向她。

她不退反進,身形極其敏捷,不知何時手中已握著一柄利劍,身子向我疾飛。

我這才猛然發現自己竟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剛才雖及時掩住口鼻,但還是吸入了微量的毒氣。

殘月宮不愧是涼州脂粉齋的起源,製出的毒果真厲害!

我的手足漸失去以往的靈活,已開始麻痹、變沉。

不經意間抬起頭,對上月溪清澈得猶如秋水中明月的眸子,暗叫一聲“不好”。

此時,再與她硬來絕無勝算。但是,後路卻被未散的毒幕封住。

我將目光投向門口,企圖侍機逃脫。

奈何,月溪的劍勢來得極猛,我盡力用手中的匕首一擋,勉強阻下她的攻擊。

兩人就此相絞難下。

但我心裏明白,就此下去,敗的人必會是我。

“奪”的一聲,一支白翎箭在此時從我與月溪之間擦過,生生將我和月溪分開,釘在牆壁上,將磚石擊得粉碎。

“沒想到,你竟要殺人滅口!”月溪頗為不信地看著我。

我聞言不禁一驚,剛要開口,又一支白翎箭射來。

月溪眼中湧起一片空惘,嬌喝一聲,拔地而起,破頂而去。

我盯著頭頂的大洞,輕咳了一聲,揚聲道:“何人出手相助?”

“蓮姐,別來無恙?”隨著這清澈問候的聲音,一條黑影閃入房內。

我盯著眼前這一身黑色打扮,連臉都遮去大半的人,厲聲道:“既然是舊識,何以不肯以真麵目示人?”

那女子嬌笑一聲:“蓮姐,你想害死小妹麼?這屋裏的毒氣還未散盡呢!”

我聞言,連忙退到房外。

她用眼掃了一下房中狼籍的景象,嘖嘖稱奇:“真看不出方才的那位姑娘是如此粗暴之人?”

我不禁沉吟起來,月溪的話及行為都頗為蹊蹺。以她的性子,即使再恨我,也斷不會突然出手傷人。

我不由將房中的一切又掃視了一遍,最後目光落在了角落裏仍點著的香爐,輕煙嫋嫋,清香醉人。

我一個箭步奔過去,將香爐打翻。

難怪一直覺得不對勁,原來,從一開始就被人設了陷阱。

“並不是什麼會害死人的東西,隻是一種叫‘彼岸花‘的香料。”女子不知何時已欺近我的身邊,笑吟吟道。

“是你?!”我不禁一躍,退離她身邊數步,逼視著她,“你是……”

“不知是蓮姐貴人多忘事呢,還是這香料已開始起作用了?蓮姐,想不起來了麼?”她“咯咯”地笑著,一副溫順的神態,“你小時候曾經在我家住過一段時日呢!按道理說,我娘親好算得上是你的師傅。”

“你?!”我不由暗暗吃了一驚,“你……來做什麼?”

她聞言歎了口氣:“因為我有個不成材達到哥哥呀,所以身為妹妹的我,不得不來給他善後。”

此刻,我隻覺胸口一陣悶,強笑道:“這真像你說出的話。”

“蓮姐心地可真好。”她斜睨了我一眼,“把什麼罪都扛下了,剛才的那個姑娘想不通為何會信任蓮姐,那是因為蓮姐本身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隻是不夠坦誠呢!”

“你娘親定是對我失望了,難得她將毒偷來……”我胸口極悶,氣息極急。

她搖了搖頭:“蓮姐也真讓人頭痛,害得小妹近段時間到處奔波。”

我連站著的氣力都沒了,靠著牆,滑坐在地:“總不能讓清老一下就抓住我的把柄,那豈不是浪費了八年來我潛伏於奚言的苦心?”

“為了娘親,你也真夠拚命的。”她目上染起一分悲色。

“希望能夠回報她的恩情。”我閉起眼,頭痛如絞。

她聞眼冷笑一聲:“是怎樣的恩情?我怎麼就沒看出呢?”

“她教會如何做一名討人喜歡的女子。“我一笑如蓮。

她不是我,所以不會明白。

如何做一名討人喜歡的女子,這對於背負著“不該存活於世上”這樣一個罪名的人而言,有多重要,她一點也不會明白。那個人,也許也不明白,她隻是耐心地教導著我,我記得她的聲音很溫柔。

即使那個人隻是在利用我,但又有什麼關係?

隻有那個人,讓我感受到如母親般的溫柔。

“笨蛋!”她罵了一句,然後柔聲道,“不要怪我,怪隻怪你自己不夠狠心。還有,你知道的太多了。安心吧!等醒過來的時候,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了。相傳,靈魂度過忘川便會忘卻生前種種,曾經的一切都會留在彼岸,開出妖嬈的花。蓮姐,以前種種隻當前世之事。”她的裙裾帶著流動的溫柔氣息自我眼前飄過,“後會,無期!”

四周的一切似乎漸漸遠離,我聽見自己喘息的聲音。

遠處掛起的紅宮燈,散發著血紅色的光芒。

我像是突然被刺了一下,不禁打了個寒噤。

那樣的顏色,是七歲那年錯手殺死的那個胖女人身體裏流出的顏色;

是八歲那年,在修羅場的地牢裏我無法避開,一滴一滴落在臉上的顏色;

是那種帶著死亡、絕望的不祥色彩,迷離而妖嬈,殘酷但美麗;

是我身上刻著的那朵紅蓮如烈火一般在我的肌膚甚至骨骼裏燃起的顏色,我耳邊似乎還響著那個近似於冷漠的聲音:“自此,你便叫絳蓮。”;

是在洄溯兩年,門口那兩扇沉重的大門的顏色,那個人用溫柔的聲音教我如何做一名討人喜歡的女子;

是那個傍晚,夕陽染在西邊半邊天空的顏色,看到霓落那張哭泣的臉,我好痛苦……我拋棄……那個人……;

是十五歲那一年他將手伸到我麵前,扶我站起時散發在我和他周身的顏色,他並不知道那時候我的刻意和絕望,我剛拋棄了那個一起生活了五年的人,聽從著那個人的安排刻意與他邂逅。他也不知道,他那樣輕易地將溫柔的手遞給我,我有多震驚;

是那一年在他身邊,每一天爐中燃燒起的火焰的顏色,那時的我幾乎要忘了自己刻意的真正目的;

是那個我赤足前去尋他的那輛停駐於雪夜的馬車的顏色,我的一雙赤足被他暖在懷中,相互溫香軟語,那個夜晚,我真心盼望他能帶我走;

是八年前媽媽手中那張賣身契上那枚手掌印的顏色,我癱坐在地,連哭的氣力都沒了……那個人……拋棄了我……

即使總是充滿了後悔、罪惡與悲傷的感覺,但是這也是我所擁有的過去。

我一直深信著,隻要去麵對,不逃避,總有一天,我會戰勝這份回憶。

這樣,是不是還是太任性了?

可是……

腦中的容顏,在漸漸變得模糊,強忍的淚水亦模糊了雙眼。我努力地想使一切變得清晰——那個我一直想挽回的你牽起我的手,扶我站起的那一天。

時過境遷,我日夜等待的你,是否還會出現在我的麵前?

……那麼……你是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