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撫摩著繡在袖口的那隻蝴蝶,微微一笑:“看樣子,那個時候,清老已經有心要掌控鴻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做奚言侯府女主人的是七年後嫁入的鴻蓉泠。”月溪帶著她那種慣有的空茫低低道了一句。
綠樹成蔭,柳絮飄飛,捧鏡描眉,作遠山狀。
“絳蓮,我有些不明白,羌迪都自願為我們作內線了,有必要再搭上那個離島的小公主麼?”鴻璦百無聊賴地用手指在桌麵上畫著圓圈。
“如果沒有必要,清老也不會答應,不是麼?”我轉過頭看著她,“清老並不信任我。況且,小心駛得萬年船,沒什麼不好的。”
“清老有時就是太謹慎了,”她睜大眼,信誓旦旦道,“但絕不是不信任你,我保證!”
我聞言笑了笑:“即使他不信任我,也沒關係,我並不是為了要得到他的信任而做事的。”
她不覺好奇地問:“那你是為了什麼?”
我用手撫上自己的右臂,感覺那處文嗬蓮花的地方如火灼燒:“為了‘絳蓮’這個名字。”
“名字?“她微微愕然。
“給我起名字的人,希望我能走自己的路,不再受到束縛。絳是比紅更深的紅色,她是希望我能超越自己的本家。“我不動聲色地繞到她身後,從袖中溜出一截如水的匕首,緊緊咬住她的頸。
她下意識地掙紮:“你的本家……”
“鴻家。”我一字一頓,“別動!否則,我割斷你的脖子!”
“那些人真的是……”她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種失望與痛心疾首。
“即使不是我親自動手的,也是被我害死的。”我柔聲道。
她聞言不禁倒吸了一口氣,那刻,我似乎可以聽到有什麼東西清清晰晰地碎了。
她的聲音裏夾雜著一絲哽咽:“我……我一直都那麼信任你——我,恨死你了!”
我突然鬆開匕首,笑了笑:“你還真是個孩子。”
“你……”她聞言神色瞬息萬變,眼中的戾氣尚未消失。
我慢慢地走到門口:“抱歉!我母親是櫻姬,雖然,她並不知情……我一直做的,就是為了毀掉鴻家。我,這次幫的人,是別人。”
她目中金光一盛,向前進了一步,整個人卻那樣癱倒在地……
我跳上停在翠樓門口的馬車,馬車即刻向前直驅。
“絳蓮姑娘!你找人抓在下來,所為何事?”
我望著坐在對麵被五花大綁捆著的人,忍不住笑了出來:“戶先生,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他皺著眉又問了一次方才的話。
“戶先生的夢想,是什麼?”我不答反問。
他怔了怔,沉默著。
我繼續道:“難道不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在下……”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如已經果不是了,那麼,能不能與絳蓮一起‘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我緊緊握住他胸前的衣衫,“即使,即使我是那樣無可救藥的一個女子……”
“在下,在下,是不是應該記得姑娘?”他帶著歉然問,“在下對你……是不是許下過什麼諾言?抱歉,我……不記得了……”
我顫抖著手,撫上他的臉。
事隔八年,明明模樣還沒怎麼改變,可是,為什麼會忘記?
“一直在想,自遇見你的那一次就開始想,可是,真的想不起來了。”他繼續道。
我握住他的手——很溫暖,跟第一次他伸給我的手一樣。
不管做怎麼樣的回答,我想他都不會再與我擁有相同的記憶,但我不想放開他的手。為什麼第一次相遇的時候,要那麼輕易地把手給我?這才使我有種錯覺:這樣的我,是否有一天也能被原諒?是否有一天也能原諒別人?
明明,是不可能的。
我可真傻啊!
可是,你伸過來的手是如此溫暖,如太陽一般的溫暖!一直一直被稱為是“不該被生下來的孩子”的我,迷戀上了那份溫暖——太迷戀了,怎麼辦?
曾經有一個胖女人用刀指著我的鼻子,說:“隻有你,是不該被生下來的!”那一次,我失手殺了那個女人。然後,我被丟到鴻家修羅場的地下牢房。清老當時之所以沒殺我,或許是出於對櫻姬的報複。在鴻家八年,被當成奴隸對待了七年,還有一年是在修羅場那個地獄裏爬過來的。之後被帶到洄溯,那個人教我兩年如何做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子。然後有一日,她突然將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領到我的麵前,讓我帶著她四處流浪。五年後,我獨自回到了洄溯。然後,遇見那時一貧如洗的他。他在那個住著十多戶人家的大雜院裏寒窗苦讀,我常常在天井聽著坐在屋頂的他講著那個關於未來的夢想。然,那年的科舉,他名落孫山。半年後,他入住鄒府,做了鄒赳的門客。我仍在他原先住的地方,幫他打理家中的事。再後來是我十六歲的時候,被送入奚言的侯府。十七歲,賣進青樓為妓。
如今,我二十有五了,想留在某個人的身邊,想成為他的助力,想回報他的恩情,哪怕隻是一點點。
僅此而已。
一直一直以來,所想所做的就隻是這樣而已。
“我本來很討厭你的。”我看著他,悲傷地笑著,“你一直都在講述著自己的夢想,而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我,說的卻都是謊言。”
我與他十指纏繞,無比真摯道:“所以,不記得不要緊。但是,從今往後的事,請你好好記住,可好?”
卻在此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我微微一驚,忙掀起車簾,問道:“怎麼回事?”
“絳蓮姑娘!”一個聲音清和動聽,卻一股若隱若現的詭異似欲破冰而出,“姑娘欲遠行,怎麼也不告知驚一聲,也好讓驚送一送?”
我跳下馬車,打量著眼前這個比女子更加妖嬈的男子,笑道:“想必你就是玉秋驚玉公子了,久仰久仰!”
“驚才是久仰姑娘大名。”他自馬上一躍而下,動作灑脫寫意。然後衝著馬車,道,“戶先生也在,不妨也出來相見,如何?”
我橫身攔在他身前,笑道:“戶先生感染了風寒,不宜出來吹風,奴家正要送他去看大夫。”
“戶先生,不舒服?”他雅然一笑,眼底的那分詭異動了動,“那驚更該看看了,再怎麼說,驚與戶先生也算舊識。”
“就識?”我聞言不禁一怔。
“當日戶先生有難之時,正是驚安排他於私塾授課的。”他含笑道。
我愣了一下後,朝他盈盈一福:“如此,還應該謝謝玉公子。”
他虛扶一下,笑道:“絳蓮姑娘何需客氣?從前有一個照顧過驚起居的丫頭叫做霓落,據說絳蓮姑娘曾多番照顧她,不知姑娘還記得麼?”
他含笑的聲音如一條冰冷的蛇,從我的心底無聲地爬過。
我蒼白著臉,腳步不穩地退後一步。
“驚向來都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他繼續道,“而且是雙倍,甚至十倍百倍。”
我聞言麵呈死灰:“原來,是你?!”
他微揚起嘴角一笑,傾國傾城:“再怎麼說,絳蓮姑娘也曾是霓落那丫頭信賴有加的好姐姐。”
我捂著臉,身上的力氣隨著這有禮且冰冷的話語一點一點凍結:“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什麼叫不是故意的?”他微微一笑,“驚實在不明白,絳蓮姑娘在說什麼?”
“我做錯了!我真的有錯!”我覺得自己在一點一點地瀕臨崩潰,終於聲嘶力竭地喊道,“我——我把她賣了!”
他冷冷一笑:“不知道,絳蓮姑娘相不相信這世上有報應這一說法?”
“我已經遭到報應了!八年前,我……我沒有責怪過任何人。人總得對自己做過的事負責,哪怕是痛苦的結果,也不該轉嫁他人。”我放下捂著臉的手,看向他,“即使那樣的報應來自他人之手。”
“比起蒼天,驚更相信自己。”他低眉淺笑。
“絳蓮若有這樣的自信,定不會總是假借他人之手。”我輕輕歎了口氣,轉而問道,“清老如今安在?”
“絳蓮姑娘希望如何呢?”他不答反問。
“我若信不過傾吾公主,又怎會在此刻離開?又怎敢以性命相托?”我迎風而立,任長發紛紜。
“如此一來,傾吾定不負卿所望。”尚傾吾的聲音自人群中傳出。
我尋聲望去,那樣的女子完全可以在人群裏一眼認出。
她緩緩走了出來,笑靨如花:“得絳蓮姑娘相助,鴻家八宗已有七人受命於傾吾。至於清老,傾吾可否先向絳蓮姑娘暫借其性命?等大勢一定,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如果公主能對櫻姬多加照顧的話……”我柔聲道。
“絳蓮姑娘自己留在她身邊,豈不更妙?”尚傾吾同樣柔聲細語。
我輕輕搖了搖頭,耳上的明月鐺晃了晃:“奴家沒有那樣做的理由。”
“絳蓮既心意已決,傾吾也不便再說什麼了。”她歎了口氣,道。
一陣風輕撫而過,我聞到身上尚未散盡的迷香:“鴻璦鴻族長雖刁蠻任性,但終隻是孩子氣重,望公主多加海涵,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尚傾吾聞言掩口一笑:“傾吾也不指望她能有所長進。”
聞言,我不禁笑了笑:“那麼,此刻便是奴家該向月溪做個交代的時候了。玉公子,奴家的命隻有這一條,債素來也隻還本不還息。你若硬要奴家還上雙倍,十倍的,奴家真的還不起。”
“公子向來財大氣粗,主張‘千金散盡還複來’,斷不會如此小氣。關於這點,絳蓮大可放心。”尚傾吾笑著保證。
“鴻妃的孩子,奴家信得過。”我慢慢退上馬車。
隻聽一聲“開道”,馬車再次向前直奔。
我對著仍坐於馬車之上的他微微一笑,鬆開了綁著他的繩子:“戶先生,奴家這就放你回去,自此不再糾纏。”
“那你呢?”他竟伸手抓住我的手,麵含擔憂。
我垂眼看著他的手,低聲道:“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總該去道歉的。如果肯接受,自然好;如若不然……大不了以死謝罪。”
“死解決不了問題。”他皺著眉,斂容正色道。
“你的大道理,我早就聽膩了。”我掙開他的手,“從很早很早之前,你坐在屋頂上就跟我講這些。可是,你又知道些什麼?在屋頂上總是看著無盡天空的你,又怎會知道?我所看到的,隻是暗暗發黑的天井。”
“你不是說,要在下好好記住今後的事麼?”他死死抓住我的手,一副很拚命的樣子,“所以,不要死!死了,就再沒有以後了。”
我見狀不禁笑了笑,輕輕擁抱住他,然後鬆開手,很認真地看著他:“從以前到現在,你還是老樣子,總是這麼拚命的樣子。明明很平凡,明明一無所有,卻一直沒有舍棄過重要的事物。我正是喜歡著這樣的你。曾經有人跟我說過,隻要身在你想停留的地方,那就不錯了。我想我期待停留的地方,一直是你的身邊。可是……”頓了頓,我低聲笑道,“可是,我有自己必須解決的問題,我有不想讓你知道的事情。如果因此而被你輕視的話——我,寧願保持現狀——因為,因為我不想再受到傷害了……”
我看著映在他瞳孔中笑得悲傷的自己,眨了眨眼,努力把悲傷去掉。
他僅是那樣無言地看著我,他的手溫暖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