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東風夜放花千樹(1 / 3)

明鏡妝(淇奧)

正月十五的上元燈節夜,天子解除了宵禁令,城門全部開放,整個都城全部都被籠罩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之中。

城內到處都懸掛起了精巧的燈籠,更有幾處城門前豎起了十來丈高的燈架,上裹金銀織錦料,裝飾著萬盞彩燈,遠遠看去如海市蜃樓般美妙,卻又縹渺得仿佛天上宮闕才有的盛景。

好美!

身著男子裝束的許瑤光一路行來,看到如此燈景情不自禁地感歎了一聲。

街道上的人實在太多了,就在剛才,她不小心就和丫環碧瑚走散了。不過她也不是特別擔心,反正今晚家裏所有人都會到東城望月樓上看煙火,等到了時刻,她再趕過去也不遲。

人群裏,她走走停停。一會兒停下來看看街頭所賣的彩燈與家中的有何不同,一會兒卻又在各色食攤前駐足,不為吃,就隻是看看,還好她今天纏著父親讓她改換了男裝,此刻一路行來,倒也沒遇上麻煩。

走走停停,並不覺得寒冷,隻是人實在是多,摩肩接踵,也難怪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碧瑚。她輕輕搓了搓手,抬起頭看著高高懸掛的燈盞,禁不住微微一笑,深色鬥篷掩住了身形,一張臉卻被燈盞映出淡淡的霞色,唇紅齒白,倒似一個俊俏書生。無意中發現身旁經過的女子頻頻回頭,她又是一笑,十分得意於自己此刻改換過的裝束。

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她才慢慢朝東城方向趕過去,走到了玉帶橋的時候,就見橋上擠滿了看燈的人,橋下卻同樣擠滿了人。他們在放花燈,各色燈盞漂流水上,瑩瑩燭光輝映,水中一片珠玉般光輝,仿佛隱隱有霧氣升起,逐漸朦朧虛無。她扶著橋欄看了片刻,幾欲下橋伸手撈出一盞,看看那水中隨波而去的彩燈上寫了什麼。

上元節放花燈許願,曆來便是民間習俗。她雖然不曾在外麵親手放過花燈,但是看橋下那些放花燈的年輕姑娘,個個都是麵含羞色,臉透霞光,喜氣洋洋,也知道那上麵大致會寫著什麼。

心下忍不住一片向往,隨即微微一笑,她轉身要走。人群卻突然喧鬧起來,如潮水般湧動,一避一讓間,她身不由己被人一撞,整個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後退去。一察覺到身子懸空,她頓時驚呼出聲,雙手下意識擋在眼前想眼不見為淨,認命地接受自己即將落水的慘狀。

身旁的其他人同時驚呼,但是就在這一刻,耳畔卻砰然巨響,霎時火光齊亮,衝霄燦放,在夜空中劃過長長的美麗弧度後,瞬間如滿天星落,光華滿耀,攝人心魄。

有風在耳邊掠過,一隻有力的手突然攬在她的腰間,睜眼去看的時候,正好滿天明亮。救她的男子雙眉微揚,腳尖在水中的彩燈上輕點,身姿飄逸絕倫,仿佛禦風而行,水麵輕輕晃了幾晃,一點點的散碎明光層層漾開,隨即上岸,將她輕輕放開。

人群中,有位錦衣公子微微一歎:“好俊的功夫。”

“公子想要同他結識?”身後跟著的人好奇地看著他開口。

錦衣公子俊美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算了,今晚就不必打擾了,上元之夜,理當盡興才是。”

玉帶橋邊小小的空地之上。

“小兄弟,你沒事吧?”男子對她一笑,隨即開口詢問。

耳畔又是一響,許瑤光渾身一震,抬頭看去,黑夜亮得仿佛倏忽白晝,光輝燦爛,繽紛如畫。

對麵的男子依舊淡笑,一身煙色長衫,簡簡單單的,整個人卻如芝蘭玉樹般,在她眼中散發出瑩瑩的光彩。真真正正的劍眉星目,眸色深得幾乎讓人不可逼視,害她一陣心悸,忍不住移開視線。

與君初相逢,猶如故人歸。

“我沒事,多謝。”她笑了一笑,隨即看著夜色歎息,“好美。”

“今天人多,小兄弟走路的時候多加小心。”男子對她略一點頭,隨即便要擠入人群。

風吹起他的衣衫下擺輕輕搖蕩,仿佛一隻小兒懵懂的手,輕易抓住了她。

想到剛才他眉間之色,瑤光心下頓時一急,驀地追了上去,“大哥慢走!”

男子詫異地看向她伸來拉住他的手,隨即挑眉開口:“還有事嗎?”

為什麼要喊住他?

她自己也微微愣了一下,側臉想一想,然後對那男子一笑,“大哥可是有急事要忙?”

男子抬頭看了一眼火樹銀花的街頭,隨即一笑,“沒事,隨便走一走而已。”

“那麼……可願小弟陪同?”她含笑看向對麵的男子,微微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握緊了掩在衣袖中的手。

隻是不想這麼快就和他分別而已。

至於為何如此,此刻,卻不願意深究。

男子愣了一下,隨即一笑點頭,“如此甚好。”

她心下暗自喜歡,隨他擠入人流,他見她身形瘦弱,下意識幫她擋住湧來的人群。

“不知道大哥怎麼稱呼?”瑤光抬頭看著他粲然一笑。

身旁的男子一笑開口:“我姓楚,楚離衣。”

默默將“楚離衣”三字放在唇間細品,她忍不住微微蹙眉,“大哥的名字好生淒清。”

“名字隻是一個代號而已,”叫做楚離衣的男子卻無所謂似的挑眉,隨即看向他:“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稱呼?”

“我姓許……”她突然間猶豫不決,一張臉驟然間漲紅,翻來覆去地怎麼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若是告訴了他,豈不是等於對他昭告了自己的女兒身?

楚離衣見她麵色緋紅,一張原本白淨如玉的臉仿佛突染輕霞,隻道她有什麼隱衷,也不勉強,伸手朝前一指解圍,“那裏有猜燈謎的攤子,小兄弟願不願意去試一試運氣?”

她猛地抬頭,欣喜開口:“好啊!”

楚離衣一笑點頭,隨即帶著她走了過去。

燈謎攤前已經圍了不少人在那裏搖頭晃腦破解謎中之意,楚離衣見人多,怕衝撞到她,伸手一帶將她拉在身前,然後護著她擠了進去,隻覺得身前仿佛微有幽香,但是卻並沒在意,隻是抬頭認真地去看那上麵垂掛的謎語。

一顆心猛然急遽跳動,瑤光頓時麵紅耳赤,偷眼看他的神色,卻並沒有什麼異樣。目光再落回自己身上,看到所穿的淡青男裝,這才輕輕地鬆了口氣。

他是將她當作“小兄弟”來看待呢,所以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但是心中那一抹微微的遺憾……卻又所為何來?

“小兄弟?”耳邊傳來楚離衣的聲音,她猛地一驚,連忙抬頭看過去,卻見他笑笑地拿下一張字條給她看。

“頻哭上蒼何不應,射兩中藥名。”她輕聲開口,抬頭看向他盈盈一笑,“大哥可是猜出來了?”

“小兄弟你呢?”楚離衣含笑問她。

她眼眸一轉,“既然是兩個,我們一人猜一個好了。”

“好。”楚離衣點頭,帶她過去找到那攤子的老板。

“兩位可是猜出來了?”胖胖的老板含笑開口詢問。

楚離衣與她對視線一眼,同時點了點頭,隨即楚離衣先說:“苦參。”

“天麻。”瑤光立即清脆地接了下句。

老板點了點頭,笑嗬嗬地取了一盞精致的彩燈遞給了她。

她喜滋滋地接了過去,看著楚離衣憨然一笑。

楚離衣忍不住心下一跳,借著那彩燈的燈光頓時驚訝地發現她耳上的舊痕。

“他”居然是“她”?

怪不得他剛才覺得怪怪的,覺得這位小兄弟未免太單薄了一些……

“大哥,我們繼續。”她喜笑顏開,伸手取下一張字條遞到他麵前,“望斷南飛雁,射一俗語。”

“久仰。”楚離衣略一思忖,隨即開口,自己卻又伸手取下一張字條,“落花滿地不驚心,射一晉人名。”

她眸光靈活,未加停頓,已然笑著開口:“謝安。”

果然聰慧非凡,七竅玲瓏。

楚離衣含笑看她去找那老板討彩,片刻後卻見她拿著一個精致的繡囊愛不釋手地回來,心下不由好笑,既是裝作男子,也不注意此刻的舉動。他微笑搖頭,“你喜歡這個?”

她頓時一僵,條件反射般把繡囊藏在身後,慌張解釋:“我……我有一個妹妹……”

“原來如此。”楚離衣看她慌張,隻覺得滿心好笑。

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千金……

許瑤光隻覺得心虛,慌張地扯下一張字條拿給他看,“眉來眼去惹是非,射一字。”

眉來……眼去……

忍不住偷覷他一眼,卻見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耳垂上。她忍不住“呀”地低呼了一聲,緊張地看向他。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那是個‘聲’字。”楚離衣笑笑地接過來,摘下一張字條放到她麵前,“一見鍾情,射五唐詩句一。”

她不假思索地開口:“相看兩不厭……”

頓時愣住,心虛無比。

臉上猶如被火燎過,一點點一片片漸漸灼熱起來。片刻後她已然滿臉飛霞,甚至連白玉般的耳垂都泛起了微微的粉色。

楚離衣見她眼波流轉,麵色染霞,心下不自覺地怦然一跳,不假思索地隔著衣衫攜了她手,帶她離開燈謎攤子,“我們再到別處看看吧。”

除了師傅和母親,他從不曾與一個並不是很熟悉的人親近到如此地步,但是她卻讓他破了例。

似乎從她剛才喊他“大哥”的時候,她留住的就不僅僅隻是他的腳步而已。

“大哥,我……”她口中訥訥幾不成言。

楚離衣卻微微笑了一笑,看她又低下頭去,忍不住輕聲詢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她的目光似喜似嗔,瑩然顧盼,略略一頓,低聲回應:“瑤光,許瑤光。”

心下亦酸亦甜,耳畔突然傳來急促的響聲,隨即一天華彩,星落如急雨。身側的人沒動,悄悄看過去的時候,隻看到堅毅的下巴和微微上揚的唇,悄悄往上移了半寸,便望進一雙含笑的眸中。

東城。

新搭的高台之上燈火通明,十數個盛裝的嬌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一隊樂工們抱著樂器在台後彈奏。琵琶聲聲清脆,簫樂飛揚曼妙,台下的人叫好聲連連,端的是熱鬧無比。

台下不遠處,卻有一群小童自顧自地玩耍,一邊哼著兒歌,一邊踢著毽兒,你一腳踢來,我一腳踢去,玩得同樣熱鬧。

“惠兒,你快看。”驚喜的手指朝那些小童一點,一身鵝黃裙衫外罩紫貂鬥篷的美麗少女已經快步走了過去。燈火映照之下,隻見她發似烏雲,上麵顫顫地插了一支四葉金蝶簪,隻要一動,上麵的一串明珠便在鬢邊輕晃,兼之笑容爛漫,明眸靈動烏黑,雖然年紀尚小,不過十五六歲的摸樣,但是已經難掩那一抹絕麗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