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勝水,已經敲過了三更,房內卻還亮著一盞燈未熄。杏色綾紗帳半掩,瑤光秀發垂在一側,單臂支起,尚未入睡,隻默默地看著那跳動的燭光出神。
微微的一簇紅黃夾雜的光,愈下便是深藍、淺藍、冰藍,逐層變幻而去,直到燭芯成為灰白,無風自動,簌簌輕舞。
這樣的夜晚,竟是睡不著了。心緒縱橫雜亂,仿佛總也落不到實處似的,高高懸著,沒有辦法不去想它念它。
索性披衣而起,四處無聲,想是都已經睡下了,伸手搭上門栓,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推開了院門。
明明的一輪彎月,映得院子裏的花枝疏影橫斜。遙遙看過去,滿天星子如許,有幾顆特別明亮皎潔,幾乎與月爭輝似的,散發著柔和的清光。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漫步長階,白日所看慣的一草一木此刻看來陌生而又熟悉。一層枯黃覆蓋著淡淡的綠意,在此刻看來卻是暗黑,但是她知道那本是綠色。
原來,江南竟這般春來早。
北地苦寒,卻不知道要到何時春來?
無意中問了父親,才知道澤縣分屬江北,原來,大哥竟是江北人。
從出生到現在,十八年間,她從不曾出過都城,甚至連南朝這座都城本身多大都沒有弄清楚過,更沒有辦法想象北朝又將如何。
大哥在北朝是如何生活的?
這個問題終日纏繞著她,每每念及,便會愈陷愈深。
小時候的他會是什麼樣子?性格如何?脾性如何?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生活?曾經去過哪裏?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
總是會忍不住這樣想……
驀地抬頭,薄薄夜寒侵衣,卻意外地發現那一雙灼灼的眼睛,忍不住低聲輕呼:“大哥?”
楚離衣從靠近院牆的樹上跳下,幾乎點塵不驚。
“大哥?”她驚訝萬分,輕輕走了過去。
楚離衣終於微微一笑,“是我。”
終於見到她,仿佛心突然落到了實地似的,分外安然。
月光星光下,他仿佛如夢幻泡影,眉間鬱鬱之色淡淡。瑤光微微一探,手指拂過他的衣袖,微涼的觸感傳來,她頓時驚喜地開口:“真的是你?”
“是我。”楚離衣靜靜看著她,卻察覺到她渾身在微微發顫,猶豫再三,終於輕輕伸出手去,將她攬在懷中。
“大哥怎麼會在這裏?”偎在他胸前,汲取著他身上的溫暖,瑤光輕聲問道。
“想見你。”他簡單地開口,語氣淡淡。
為什麼這麼迫切地想見她?
他也不清楚,自從那日遇到雩王之後,他便會常常想著見她一麵。
帝王將相,似乎離他都那麼遙遠,但是雩王和身為將軍之女的她,卻似乎又都離他那麼近。
瑤光微微笑了。
隻此三個字,對她來說,能從他那裏聽到,便已經足夠。
手下是暗色的衣料,帶著微微的夜寒。一顆心跳得飛快,明明很冷,卻又覺得很熱,明明不該說什麼,她卻偏偏要開口:“我也是。”
想見他。
真的很想多見他幾次。
察覺到圈住自己的手臂驀地緊了一緊,雖然有些不安,但是卻依然是歡喜的,歡喜得仿佛要從心裏開出斑斕的花來。
手指慢慢攀上他的肩,終於落在了實處。輕手輕腳的,似突然蟄棲的蝶,生怕一會就飛走了,隻能靜靜地相擁。
如果時間就此停止該有多好?
終於慢慢地鬆開,攜了她的手坐到了後院中的秋千架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晃,知道身後的人會護著自己,便格外的心安。
隻要這樣就可以了。
如果永遠這樣就可以了。
抬起頭看過去的時候,夜色上映出的滿天星子,就像是灑了一天的水銀珠子,突然變得明晃晃的,閃著清冷而清醒的光。
“大哥在南朝住得慣嗎?”她輕輕地問。
秋千微蕩,裙裾下擺輕拂時,便會發出微微的“沙沙”聲,仿佛雪花輕落,百花悄放,一切都是暗暗發生的,但是卻偏偏都那麼美好。
他輕輕開口:“住得慣。”
聲音仿佛很遙遠,但是卻又離得極近,仿佛是靠在她的耳邊,隻說給她一人聽的。
“大哥會想念自己的故鄉嗎?”她沒有回頭,依舊輕輕地問。
“有時候會想。”他的語氣依然淡淡的,仿佛心裏積壓著太多的事情,因為太沉太重,所以便故意裝作視而不見,於是時間一久,便以為自己當真可以置之不理。
“那裏是什麼樣子的?”她頓住了身形,微微側身想回頭看他,但是卻還是忍住了。
“是個鄰近北朝都城的小縣城,似乎並沒有受都城的影響。耕地經商,各不相幹,不繁華,但是卻很親切。”他低聲回答她的問題,仿佛想到了什麼似的,微微笑了一笑,隨即笑容便像被風吹散了似的,瞬間消失不見。
“大哥想回家了嗎?”她看著他扶在秋千索上的手指,靜靜開口問他。
他卻搖頭,“不,不想回去。”
“為什麼?”她終於側身回眸,月下看得分明,仿佛如碧水般清澄。
“因為沒有可以想念的人了。”他微笑,唇角處有淡淡的笑紋,微微低下頭看著她,“即便回去,也住不久了。”
因為沒有可以思念的人……所以即便是故鄉,也變得陌生了起來。
今夜的他,似乎突然變得感傷起來了。
“大哥覺得南朝好嗎?”她微微抬眸看他。
“原本不覺得好。”他笑了一笑,稍稍抬起了頭,看著滿院疏落花木之影,然後才慢慢地說,“直到最近,才慢慢覺出好來。”
瑤光心下通明,含笑地輕聲開口:“是哪裏讓大哥改變了呢?”
外頭卻傳來敲梆子的聲音,猛地響了一聲,倒把人嚇了一跳,隨即又響了幾聲,才漸漸遠去。滿院靜悄無聲,隻聽得楚離衣輕輕地歎了口氣,將她身上微微滑落的外衣稍稍朝上拉了一下,“瑤光?”
“什麼事?”她側首看他,幾縷烏澄澄的發絲剛好散在胸前。
他卻伸手幫她撫開,隨即又纏了一縷在指間細細磨蹭。瑤光的臉頓時燒成一片,想要抽走那一縷發,但是那樣想著,手卻並沒有動,身子微微有些僵硬,但是心,卻是暖的甜的。
“你能等我嗎?”他終於開口,聲音極輕極軟地響在她的耳邊。
“大哥,我不明白。”她輕輕搖了搖頭。
他走到了她麵前,微微俯下身子看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終於開口說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在沒有辦成之前,我不能給任何人承諾。”
“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她疑惑地開口,一顆心忐忑不安到了極點。
“現在不能說,”他握起她的手,“等我辦完了這件事,我一定把我所有的故事說給你聽,你……願意聽嗎?”
輕寒在身邊流動,覆在她手上的大手溫暖而包容,麵前的男子態度誠懇到了極點。她想點頭,但是心下卻依舊不安,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讓他這麼為難,以至於要提前這麼對她聲明呢?
“大哥,我想聽,隻是我想知道,你會要我等多久?”過了片刻,她終於緩緩開口,長睫微抬,微微笑著看向蹲身與她平視的男子。
“我想……不會太久。”似乎還不太習慣她的目光,但是此刻卻滿心歡喜,握著的手怎麼也不願意分開,索性十指交握,手心相貼。
這般親昵,從未有過。
但是卻不想閃躲,更不想逃避,隻想著,緊緊抓住這一刻,緊緊抓住彼此的心。
“大哥,我喜歡你。”她抬起頭,終是歡歡喜喜開口,眉目柔婉,月色下肌膚上仿佛泛著瑩白的光。
如斯深情,楚離衣一震,隻覺得一絲狂喜順著與她交握的手指蛇一般竄入心間,整個人幾乎都要為那絲狂喜所淹沒。
原來歡喜到了極致,居然是這般的幸福,仿佛身心與夜色俱化。這個世間,再沒有楚離衣這個人,而他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也隻有麵前的女子。縱然天地失色,她依然是這世間最亮的一抹彩色,隻能癡癡地握著她的手,仿佛再不能說出別的話來似的。
“大哥,你須得記住我。”又過了良久,她才低低開口,“我是瑤光,不要讓我久等。”
他全都明白。
但是卻愈發不能回應,隻好在心裏默默地開口。
這一生,楚離衣絕不負你。
絕不。
夜色無邊無際,黑壓壓的幾乎如水般深沉地可將人溺斃,卻覺得無所謂,隻覺得從她口中說出那樣的話來之後,便是此刻死了,或是天崩地裂,此生……也不足為憾了。
南朝都城由外城、裏城和宮城三部分組成。
外城開有十二座城門,城牆為土築,城高四丈,城基寬五丈九尺,四周有護城壕,稱“護龍河”。
裏城開有十座城門,城外也有護城河。外城和裏城為居民區和商業區,中央官署亦分散在裏城當中。
宮城又稱皇城或大內,開有六座城門,四角建有角樓。宮城南部為外朝,是皇帝處理軍國大事的場所;北部為內朝,又稱禁中,乃皇帝與後妃起居之處。宮城高牆之內,閣台林立,殿宇對峙。
而雩王府,便建在宮城之外,裏城之內,位偏東南。
下午時分,一輛四駕馬車停在了雩王府外。馬車上走出一人,年紀四十歲上下,三綹長須,氣度不凡,穿了一身淡黃四合如意紋錦常服,簡簡單單負手一背,自有下人上前叫門,與看門的人說了兩句,雩王府的大門頓時大開,將那人給迎了進去。
知道要等的人已經來了,雩王景珂已經含笑快步出門迎接,“皇叔,你來了?”
那人正是當今南朝天子景桐之弟瑾王景梃,略略點頭一笑,隨即開口道:“今天邀我不知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