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涼寺在城南,勝在幽靜,而且方丈長空大師亦是許將軍的舊友。這日清晨起來後,準備好一切,瑤光便和妹妹飛瓊一道陪母親去新涼寺上香。
乘了轎子趕到地方,寺內人並不多。見是常客,門口的小沙彌連忙跑去告知方丈。
瑤光和飛瓊一邊一個走在母親身旁,一個著櫻色鬥篷,發上一支玉兔銜仙草累絲金簪;一個則是大紅色的鬥篷,隻要一動,發上四葉金蝶簪上蝴蝶的翅膀便會隨著顫動,手中都拈了遮麵的紈扇,進了廟內才放了下來。
身後跟著的丫環仆人手中則提著上香的各色物事,靜靜地跟在她們身後。
“好累。”飛瓊眼見四下無人,索性吐了下舌頭,做了個鬼臉。
許夫人嗔怪地開口:“飛瓊,注意你的言行。”
“知道了,笑不露齒,行不露足嘛。”她連忙抓起手中的素紗紈扇擋在麵前,私下卻對姐姐做了個古怪的鬼臉,逗得瑤光頓時笑出聲來。
許夫人拿她們也沒辦法,隻好無奈地笑了一笑,跟著帶路的小沙彌進了香堂,進去後便看到已經恭候多時的長空大師,許夫人連忙開口:“讓大師久等了。”
“夫人太客氣了。”長空大師朗聲一笑,對著她身後的瑤光和飛瓊點了點頭,“兩位小姐也一起來上香?”
“大師真是,我們人都已經站到了這裏,居然還要這麼說。”飛瓊心直口快,笑眯眯地搶白了他一句。
“瓊兒。”許夫人薄嗔開口。
“不妨事,飛瓊小姐天真爛漫,很是讓人喜歡。”長空大師笑著搖了搖頭。
“我也最喜歡長空大師了。”飛瓊粲然一笑,襯著身上大紅鬥篷,整個人仿如白雪紅梅,霞色璀璨,仿佛世間所有的色彩此刻都要集中在她身上似的。
長空大師還沒什麼反應,一旁的瑤光卻笑了一笑,眉目轉盼間,仿佛有神光離合,看著妹妹開口打趣:“是嗎?”
“當然是。”飛瓊忙不迭地點頭。
瑤光一笑開口:“那是誰昨天晚上跟我說……”
“姐姐,不許說!”飛瓊頓時整個人都撲到了她身上。
許夫人無奈地對長空大師說道:“讓大師見笑了。”
“沒關係,”和空大師含笑看著她們姐妹兩個,“兩位小姐天生大富大貴之相,此後必然福澤綿綿。”
“大師千萬別這麼說,”許夫人微微一歎,“外子說得好,不盼她們姐妹二人富貴榮華,能夠一生平安喜樂就可以了。”
抬眼看過去,瑤光卻已經被飛瓊拉了過去在香案前跪下。手中捧著簽筒,拜了幾拜後,各自抽了一支簽出來,然後便去拿了對應的簽文。
許夫人心下一動,連忙伸手把她們招了過來,接過了她們手中的簽文交給長空大師,“麻煩大師幫她們解簽。”
“夫人不必客氣。”長空大師接過她手中那兩支簽文。看了一眼後突然頓了下來。
“怎麼了?”許夫人見他麵色有異,頓時心下忐忑起來。
長空大師沉吟不語,隻是看著那簽文,細細的小楷在紙上隻寫了短短兩句,第一張簽文寫的是“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第二張卻寫著“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沙”。
這兩張簽文,用的同是當年越國女西施一朝入宮的典故。簽文上的詩句前一個出自唐朝詩人杜荀鶴的《春宮怨》,後一個出自唐朝詩人王維的《洛陽女兒行》,其間閨閣之怨,溢於言表。
“夫人。”長空大師見她緊張,連忙開口,“這隻是一支簽文而已,不必過於緊張。若是不放心,夫人隻要在兩位小姐的終身大事上多做考慮就是,不必過於擔憂了。”
許夫人接回那簽文看了兩眼,心下突然有些微的不安,“這簽文……”
“夫人隻要為兩位小姐多做考慮就成了。”長空大師合掌開口,“許將軍說得好,不盼她們二人富貴榮華,能夠一生平安喜樂就可以了。”
許夫人抬頭看過去,卻見瑤光與飛瓊又重新規規矩矩在那裏參佛。從她這邊看過去,同樣的玲瓏剔透,惹人憐愛,恍如玉露明珠,燦然生輝。
見母親不曾注意,飛瓊悄悄問姐姐:“姐姐,你許的什麼願?”
“既是許願,說出來就不靈了。”瑤光抬頭看那金身大佛,隻見寶相莊嚴,慈悲滿麵,微微一笑後又拜了一拜,心中卻不經意間想起那一闕詞來。
綠酒一杯歌一曲,再拜呈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霎時滿臉飛紅。
遇到他之後,她臉紅的次數似乎越來越多了。
但是卻依然會常常想他、念他、記他。
總是會不自覺地想到那個夜晚,漫天煙火之下,她遇到他。
飛瓊看一眼唇角含笑的姐姐,再看一眼那金身大佛,同樣虔誠地拜了下去。
她隻有一個小小的願望。
請讓她能夠得見雩王爺一麵,隻一麵即可。她想要知道,是怎樣錦心繡口的人,才寫得出那樣華美琉璃般的詩句來。
許夫人手中握著那簽,心下忐忑不安難以製止,終於走過去在香案前拜了下去,乞求佛祖保佑,能讓女兒一生平安喜樂。
到底這簽文,預示著什麼?
參佛完畢,瑤光卻突然開口:“娘,我晚些回去可以嗎?”
“你要做什麼?”許夫人疑惑地問她。
“天氣那麼好,我想隨便走一走。”瑤光隻覺心虛,但是又想不出來什麼借口,隻好如此搪塞。
許夫人卻並沒有多問,隻是隨意看了她一眼,又見碧空晴朗,陽光下偶爾晴絲一閃,隨即微微一笑,“讓碧瑚跟著你吧,早些回來就好了。”
瑤光頓時歡喜不已,對母親福了一福後便要走開,許夫人伸手將素紗紈扇給了她,“路上小心。”
“知道了。”她點了點頭,然後才帶著碧瑚轉身離去。
許夫人回頭,這才看到飛瓊正老老實實地站在她身後,忍不住心下大奇,“今天怎麼這麼乖,沒有鬧著要跟姐姐一起走一走?”
“我也不是一定要粘著姐姐嘛。”飛瓊撒嬌地拉過母親手臂,“我也想要陪一陪娘啊。”
“甜言蜜語。”許夫人笑著看她,隨即和她一起坐上轎子。
簽文已經妥善地收好貼在胸前,沒來由地便覺得微燙,仿佛懷揣著一顆讓人扔不掉又放不下的火球似的,一顆心為此而擔心地提起,再不得放下。
“大小姐,我們要去哪裏?”碧瑚追在她身後詢問。
瑤光淺笑回頭,“碧瑚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沒有?”
“我倒是想回家看看我娘,這兩天她身子不大好,但是……”碧瑚遲疑地開了口。
瑤光立即打斷她的話:“正好,你回家看你娘,我自己一個人散心。到了中午,我們在許府門前見麵。”
碧瑚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小姐,這怎麼可以?如果小姐出了什麼事,碧瑚萬死都難辭其咎的。”
“光天化日之下,哪有那麼多麻煩。”瑤光輕笑,取下腰間懸掛的金絲銀線荷包,拉開碧瑚的手朝她手中倒去,“這些碎銀子你帶回去,若是大娘不舒服,就幫她抓點藥,其他的給弟弟妹妹們買一些好吃的,也不枉你回家一趟。”
“小姐……”碧瑚連忙推辭,“碧瑚不敢收。”
“碧瑚。”她故意板起了臉,隨即輕笑,一線明光映在她發間的金簪上輕蕩,“事實上我是在收買你,不想讓你跟著我罷了,還不快點收下?”
碧瑚見她說得認真,麵色怔怔地看著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瑤光笑著把她的手握起,“我隨便走一走,你快些回去看你娘。說定了,中午在門口碰麵,你可別跑得不見人影。”
“小姐會按時回家?”碧瑚依舊皺著眉。
“當然。”輕輕一笑,瑤光將她推開,“好了,你快些回去吧。”
碧瑚不放心地走了兩步便又回了下頭,陽光下就見瑤光已經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腳步輕快,發上金簪經陽光一映,仿佛微綻出七彩霞色棲息在她發上。
辨一下方向,瑤光漫步朝城東迎賓樓的方向走去,手中素紗紈扇被捏得久了,扇柄上似乎都帶著一絲暖意,越靠近,心跳得便越快,整個人似乎已經無法抑製那劇烈的心跳聲,隻好停停走走,不長的一段路,居然耗費了半天時間。眼看著太陽漸漸高去,忍不住心下便有些著急。
這僅有的一點點時間,若是便如此浪費,便實在可惜。
她連忙加快步子,但是卻依舊因為心間紊亂而悶頭細思。冷不防一聲馬嘶在耳邊突然響起,她頓時被嚇得煞白了臉,腳下一軟,仿佛落花般輕忽委地,遮麵的素紗紈扇頓時摔在一旁。
驚惶地睜大眼睛,她隻覺得仿佛有巨大的陰影迎麵踩來,眼看著便要傷於馬蹄之下。
但是沒有。
一陣人仰馬翻之後,馬兒堪堪與她錯開。她隻覺得耳邊“砰”的一聲巨響,隨即就見那馬兒前腿著地,倒在一旁。馬上的人一躍而起,跟在後頭的那個人一勒韁繩同樣停下,隨即翻身跳了下來。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伸過來撿起了她那柄素紗紈扇,隨即那人對她說:“驚擾了姑娘,真是抱歉。”
說著便要拉她起身,瑤光下意識微微一側避開了他的手,隨即伸手微一用力便站了起來。略動了一動,發現並沒有受傷,隻是磕碰了一下,微微有些疼,這才低頭輕聲開口:“是我自己走路不當心,公子不必自責。”
說著便要讓開,快速離去,那人卻又含笑開口:“姑娘落了東西。”
她回眸去看,才知匆忙之下,居然忘了那柄素紗紈扇。
這時才看清楚同她說話的人,一身清貴之氣,穿了一襲淡白錦袍,容貌俊美,風度翩翩,雖有富貴之氣,但是卻不嫌失於過分奢華。
那人見她回頭,也是一怔,隻因剛才她一直低著頭,所以隻能看到發上的累絲金簪。此時驀然回首,那一瞬間,隻覺眼前仿佛有曇花一現,刹那容華,居然忘卻此刻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