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錄4-22(1 / 3)

二十二 紫宸含元

在這樣的寒日,廣闊而冰冷的大明宮含元殿上,隻有微弱的日光透過窗戶,薄薄的,淡淡地鋪了一層淡色陽光。

李舒白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身邊的黃梓瑕的手。

越窗照在他們身上的日光雖然熹微,但也總算讓這宮廷裏難得地充滿溫暖氣息。他們攜手看著坐在榻上的帝後,隻覺得他們雖然高高在上,卻也龜縮於暗黑之中,可憐可歎。

李舒白轉過頭,朝著黃梓瑕微微一笑。

她剛剛一番抽絲剝繭的推理,加上心口重壓的負擔,已經覺得十分疲憊。但他的笑容讓她覺得又有了力量,她與他交纏的手指緊握,綻放出微弱的笑意。

站在他們不遠處的王蘊,默然將臉轉向一邊,退了半步,右手已經覆上自己腰間攜帶的刀柄。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再遮掩,隻看向王皇後,點了一下頭。

王皇後將手從皇帝背上收回,一直側坐的身子緩緩轉過來,然後抬起雙掌,啪啪拍了兩下。

空蕩蕩的大殿之內,腳步聲驟起。披堅執銳的禦林軍自殿外急衝而入,箭在弦,刀在手,將李舒白與黃梓瑕團團圍住。

一直站在殿內一言不發的王蘊,率領著幾個下屬向著帝後行禮:“請陛下旨意,如何處置這二人?”

皇帝喉口嗬嗬作響,俯視著下方的李舒白良久,聲音低沉而狠戾:“你畢竟是我四弟,我又如何能看著你命喪刀兵?今日……朕與你最後喝一杯酒,以了……兄弟之情。”

王宗實冷眼望著李舒白,親自捧著酒樽走到他麵前,設好兩個酒杯,滿滿斟上。

李舒白看著他手中托盤之上的兩杯酒,一左一右,金杯之內光點隱隱,看似毫無區別。

王宗實抬手取了一杯,遞給李舒白,麵容上依舊是冰冷陰森的模樣。等李舒白接過那一杯酒,他又親手端起另一杯酒,走上丹陛陳設在龍案之上。

李舒白舉著那杯酒,垂眼看著微微晃動的酒水許久,才垂眼一笑,說道:“多謝陛下恩典。隻不知這杯酒飲下後,陛下要如何處置臣弟?”

王皇後替榻上的皇帝持起酒杯,向他致意,說道:“夔王請飲了此杯,陛下自會決斷。”

李舒白看了王宗實一眼,目光又轉向王皇後:“臣弟敬陛下。”

王皇後見他將杯中酒湊到唇邊,卻不喝下,便坐到皇帝身邊,將酒遞到他的口旁。

然而皇帝口唇微動,隻輕輕捏著她的手腕,艱難說道:“朕……怕是喝不下,還是皇後……”

王皇後會意,轉頭舉杯示意李舒白,說:“陛下龍體欠安,怕是喝不下此酒,便由本宮代了吧。”

李舒白舉杯沉吟,丹陛上下,一片寂靜。

四周刀兵包圍,隔窗而來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之上,再反射到他們麵容之上,就似無數閃爍不定的鋒芒加身。

杯酒在手,利刃在身。

陷入絕境,無處可逃。

黃梓瑕隻覺後背的汗沁出,已經濕了衣裳。她在他身後輕聲道:“王爺,喝完之後,我們立即出宮……或許,還有辦法將魚卵排出。”

“若是無法排出呢?”他以杯掩口,輕微動唇。

那麼,他就會變成如禹宣一樣,或者如張行英一樣,或者如鄂王一樣,為偏執邪念所惑,最後走火入魔,至死依然執迷不悟。

黃梓瑕咬一咬下唇,輕聲說:“無論您變成怎麼樣,梓瑕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李舒白轉頭凝視著她,看著她堅定而澄澈的目光,也看著她眼中的自己。他的身影始終在她的眼眸最深處,不曾波動絲毫。

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他一手持杯,一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輕聲說:“是嗎?讓你看見那樣的我,我肯定比死了還難受。”

黃梓瑕一時喉口哽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卻已經放開她,回身向皇帝舉杯,說道:“臣弟多謝陛下恩賜。這一杯酒,是臣弟這些年來飛揚跋扈,僭越本分,罪有應得。如今臣弟心甘情願領此君恩,而梓瑕卻屬於無辜卷入,為我而冒犯陛下的種種,還請陛下看在這杯酒的分上,能令她走出大明宮,不必波及。”

他雖是對皇帝所言,但王皇後已經點頭,說:“黃姑娘雖有冒犯,但在我族妹與衛國文懿公主兩案中,也屬有功,陛下仁德恩慈,隻要夔王肯俯首認罪,自然不會追究。”

說完,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以空杯底對他。

李舒白舉杯,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輕聲說:“走。”

“王爺!”黃梓瑕忍不住低呼出來,待要撲上去之時,卻已經被王蘊拉住了手肘。

她眼睜睜地看著李舒白飲下那一杯酒,眼眶中不由得湧出淚來。她倉皇地回頭看王蘊,他臉上表情複雜,隻拉著她出了刀兵叢,指著殿門說:“你走吧。”

黃梓瑕回頭看著被圍困的李舒白,眼中的淚已經湧了出來:“不……我等著他。”

王蘊隨著她的目光,看向圍困之中的李舒白。

他恍惚想起在蜀地時,李舒白找他長談那一夜自己所說的話。當時他說,固然王爺天縱英才,運籌帷幄,然而在家國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況隻是區區一個失怙少女。有時候,毫厘之差,或許便會折損一叢幽蘭。

而李舒白當時隻給他七個字:“我自會護她周全。”

如今,他真的信守承諾,無論在何時何地、如何處境,他始終護著她,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殞身不恤。

他望著李舒白,低聲喃喃道:“是我輸了。”

黃梓瑕不知道他的意思,隻站在殿門內,一瞬不瞬地望著李舒白。即使她一轉身便可逃離重重危機,可她依然佇立在那裏,沒有挪動半寸。

李舒白向著帝後拱手行禮,說道:“臣弟就此告辭。”

王皇後緩緩坐在皇帝身邊,抬手正要示意他退下,卻隻聽得皇帝的聲音微微響起:“且慢……”

李舒白停住腳步,微微抬頭看他。

他倚靠在王皇後的身上,明明已經力竭,可艱難張開的口,猙獰如同背後屏風上須爪怒張的龍首。他聲嘶力竭,一字一頓地說:“四弟別急……再等一等。”

李舒白站在他麵前階下,揚首直視著他,微微眯起眼睛。

即使在知曉先皇駕崩時發生的一切、即使知道皇帝奪走了屬於自己的皇位時,他眼中依然存在的一點光華,消失了。

他盯著自己的哥哥,盯著這大明宮與天下的主人,沒有出聲。隻是那目光中瞬間蒙上的森冷與決絕,讓坐在皇帝身邊的王皇後悚然而驚。她不由自主地收緊了自己的雙肩,坐得更加筆直,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卻不敢說話。

而皇帝的目光已經渙散,他的眼神投注在李舒白的身上,就像是投注在虛無之中。他說:“先皇去世時,我們太急了……以至於父皇將喝下去的藥又咳出來了……”

李舒白聽著他聲嘶力竭的喘息,看著龍榻之上苟延殘喘卻還心心念念必要置他於死地的這個人,忽然冷冷地笑了出來。

他說:“陛下過慮了。其實留得一時半會兒又有何用?臣弟早已準備好了夾竹桃,回去服半個月,必能殺死腹中魚蠱。”

王宗實靜靜肅立在一旁,什麼也沒說,隻緩緩退了一步,袖起了雙手。

李舒白這冰冷的話,讓皇帝頓時掙了起來。他的手在空中亂舞,大吼:“禦林軍……禦林軍何在?”

王蘊看了黃梓瑕一眼,轉身向著皇帝應道:“陛下!禦林軍右統領王蘊率眾在此。”

皇帝以最後一絲力氣站起,指著自己模糊視野中李舒白的身影,厲聲嘶吼:“此等屠戮親人之輩,朝廷如何能留?盡可殺之!”

王皇後緊緊扶住他僵立的軀體,不敢出聲。

局勢終究還是發展到這一步,血濺含元殿已無可挽回。

黃梓瑕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流得太快,讓她所有的神經都繃得太緊,眼前一片昏眩。她張大口呼吸,退了一步,靠在牆壁之上,緊盯著被禦林軍團團圍住的李舒白。

王蘊見她始終不肯離開,也不再管她,手中細長一柄橫刀已經出鞘。他刀尖斜斜向下,向李舒白走去時,最後又將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臉上,口唇微動。

黃梓瑕聽到他低聲說:“很快的,隻是一瞬間。”

黃梓瑕看見他幽暗的瞳孔微微收縮。這讓她刹那間想起,在蜀地遇險的時候。那時的深夜埋伏衝散了夔王府衛隊,王蘊在後方追擊,發令說,一黑一白馬上兩人,務必擊殺!

那時他奉命而來,如今,亦是奉命而去。

無論何時,他家族的榮耀與他身為王家長房長孫的使命,永遠高於一切。

殿內的禦林軍都已得了王蘊的示意,沒有理會為難她。她一個人靠著牆壁,默然打開了手中的箱籠,拿出了裏麵的一件東西。

太宗皇帝賜給則天皇帝的那柄寒鐵匕首。這是公孫鳶用以替小妹報仇的利刃,也是鄂王在母親麵前毀掉的凶器。

雖然已經殘破,刃口也卷了,但還足以拿來殺人。

她將它握在手中,看著刀劍叢中的李舒白。

而李舒白隻朝她看了一眼,等看清她周圍的禦林軍都已被王蘊屏退之後,便緩緩回過頭去。他佇立在殿上,沒有看麵前的王蘊,反而看向丹陛上的皇帝,問:“陛下,可是真的要除臣弟而後快?”

一直氣力欲竭的皇帝,聽到他這一句話,卻有了動靜。

他抬起手,直指向李舒白,狠狠提起一口氣,歇斯底裏地說道:“今日殿上,必誅夔王!”

這近乎瘋狂的口吻,讓殿上禦林軍都怔了一下,才舉起手中刀劍,跟著王蘊步步逼近。

王宗實朝王蘊一點頭,轉身快步出殿,自然是安排他的神策軍去了。

黃梓瑕緊盯著麵前這層層人牆圍成的包圍圈,眼看刀尖越湊越近,李舒白已經無法脫困。

她收緊右手五指,將匕首反手握緊。

她隻想著,若自己持這樣一柄匕首在後方攻擊王蘊的話,能不能替李舒白換回刹那的機會呢?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他若能抓住,是不是應該能逃離含元殿?

可逃出了含元殿之後,他又能如何擊退外麵的上萬神策軍,從大明宮全身而退呢?

這樣想著,她又將左手微微抬起,按了按自己的胸前,頭腦在一瞬間清明至極。見過無數刺心而亡的屍體,這一回,可能要輪到自己了。這刀子已經殘破,不知道會不會卡住胸腔肋骨,一定要小心點。

還未等她找好肋骨,禦林軍夾擊中的李舒白已經一個旋身,開始反擊。刀陣之中青色寒光閃過,誰也沒看清是怎麼回事,隻聽得叮當作響,抵在最前麵的兩柄刀頭已經落地。

李舒白的手中,赫然是一把細長的劍刃,如匕首般握在手中,正是那柄魚腸劍。

魚腸劍削鐵如泥,李舒白進退驅避極快,轉眼間已斬斷無數刀劍。然而殿上衛士不下百人,他身手再好,一個人隻有一柄短劍,終究力有不逮。

王蘊見他連傷十數人,已現頹勢,才雙手緊握刀柄,正要上前時,殿門口忽然傳來一聲:“住手。”

站在丹陛之上的王皇後,居高臨下,一下便看見了殿門口進來的人,不由得臉色微變,問:“王公公,你怎麼一個人?神策軍呢?外間的禦林軍呢?”

王宗實的麵容較之以往更顯蒼白,連鬢發都已微顯淩亂,來到王蘊麵前時,一抬手便將他持刀的手壓下,低聲道:“你先退下。”

王蘊心知必定出了什麼事,但又無可奈何,隻看了氣息已現急促的李舒白一眼,默然將刀入鞘,示意禦林軍散開。

殿內靜下來,才聽到殿外的聲音,零星的刀劍相接聲。

王蘊立即奔出含元殿,卻見龍尾道上,尚有幾具染血的侍衛屍體,而更多原本駐守在殿外的侍衛,都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堵住含元殿左右龍尾道和團團圍住含元殿的黑甲軍——

王蘊自然認得,京城十司之中,唯有夔王李舒白抽調征徐州、南詔、隴右的軍隊精銳,一手重建的神武、神威兩軍,才身披黑甲。與其他各司征募的兵丁不同,唯有這兩支軍隊,編製最少,可戰績最赫然,戰力最令人戰栗——因為,京城的兵馬之中,隻有他們是真正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而且,從無敗績。

外麵的神武軍已經向他圍攏過來,王蘊立即退回殿門內。他帶著最後的希望,看向宮門口。畢竟,神武、神威兩軍,人數並不多,隻要京城其他兵馬趕到,掃平他們並不足慮。

然而他觸目所及,唯有緊閉的宮門。而宮門口甕城的城牆之上,正有一隊黑甲軍朝下射箭。

王蘊不必看也明白,定然是王宗實率來的神策軍,正被封在宮門口的甕城之內。看來外麵堵住了大明宮門的,應該便是南衙十六衛的軍馬。神策軍被包圍於內,前無進路後無退路,居高臨下這一陣亂箭,下麵的人絕無生還可能。

他隻覺全身冷汗一時都冒了出來。還沒等他轉身奔回殿內,一柄刀已抵在他的心口,有個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王統領,好久不見。”

王蘊看著麵前這人,神情愕然:“景祥?你沒有死在蜀地?”

“在蜀地多承王統領盛情,本想早些回來報答恩情,但王爺尚有其他事情吩咐我,故此來晚了。”他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溫吞,連臉頰濺上的血跡,都顯得不那麼刺目了。

“這麼說,各地的異動,便是你在外聯絡的?”王蘊勉強鎮定心神,“你確是夔王的左膀右臂,助力不小。”

景祥隻笑了一笑:“愧不敢當,奴婢前幾日剛剛才完成王爺囑托,差點趕不上了。”

刀在胸前,王蘊卻隻瞥了一眼,緩緩將自己的刀橫過架在上麵,說道:“景祥公公請放心吧,禦林軍對你們王爺,也是客氣以待。不信,盡可進內瞧一瞧。”

他退後一步,避開了景祥的刀尖,見他沒有再往前遞,便轉過身,大步向內走去。

殿內禦林軍本就隻剩下數十人,如今被黑甲軍團團包圍,又見景祥率眾進入,正在驚惶相視之時,李舒白已經喝道:“所有人等若要活命,便放下兵刃,退出去!”

士卒們都傻站在那裏,此時慌亂之中,唯有看著王蘊。

王蘊握著手中橫刀,看向帝後,仿佛沒聽到一般。直到王宗實按住他的肩,壓低聲音問:“蘊之,你要連累王家嗎?”

他怔了怔,手下意識地一鬆,那柄鋒利無比的橫刀終於墜落於地。“當”的一聲響聲之後,緊接著便是禦林軍其他人的兵器落地的聲音,叮當不絕。

王蘊退了兩步,看向依然靜立在殿內的黃梓瑕。而她的眼中,卻沒有他。

她的雙眼隻望著李舒白。在他們身陷險境,眼看快要遭受滅頂之災時;在他們得脫大難,一切豁然開朗時。

從始至終,悲也好,喜也好,她望著的人,始終都是李舒白。

王蘊閉上眼,將自己的目光移開,在心肺如煎的劇痛之中,又感到如釋重負。

徹底地了結,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永遠遙不可及,或許,比到了手才發現彼此無緣要好。

哪怕,隻是他一個人的永世相思。

王蘊長出了一口氣,靜靜退到王宗實身後。殿內所有放下武器的禁軍,都爭先恐後地退了出去,被黑甲軍控製住。

仿佛隻是瞬息之間,仿佛隻是日光照進來的角度高了一些、殿上多了一些血跡,然而如今含元殿上的局勢,已經完全轉變。

皇帝的麵容是絕望的死灰,口中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王皇後跪在皇帝麵前,眼淚無聲地滾落。

李舒白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轉身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已經收好了自己手中的匕首。見他看向自己,她微微而笑,向著他點頭示意,除了臉色依然蒼白,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

塵埃落定,殿外所有的喧囂都已漸漸平息下來。

李舒白越過空蕩蕩的大殿,向著黃梓瑕走去,輕聲問:“讓你先走,為何不聽我的話?”

黃梓瑕抬頭望著他,背後的日光斜照,他蒙在逆光之中,大難得脫,雖有狼狽,卻更顯得俊美偉岸。

她明明想給他一個微笑,可還未開口,眼中卻先染上了一層薄薄淚光。她深吸一口氣,強自穩住氣息,仰望著他輕聲說:“因為你先欺瞞我,不讓我站在你的身邊。”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出來,輕聲說:“那也是你先不信我。我說過你一切信賴我就好。”

黃梓瑕唇角上揚,卻掩不住緩緩滑下的眼淚:“是,我以後記住了。”

他回頭望向皇帝與皇後,再看著自己麵前的黃梓瑕,一時之間隻覺上天待他如此豐厚,世間一切圓滿如意。

他微笑抬手,輕輕幫她擦去淚水,俯頭在她耳邊輕聲說:“走吧,我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