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錄4-22(2 / 3)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真的準備好夾竹桃了?”

“沒有,騙人的。看來回去的路上還要先去買一點。”

話音未落,隻聽得旁邊有人說道:“這夾竹桃,我看夔王殿下不買也罷。”

正是王宗實,他在旁邊對李舒白拱手為禮,低聲說道:“其實那兩杯酒中,一杯是阿伽什涅的魚卵,一杯則是如黃姑娘上次騙我的那樣,下的隻是胭脂粉末而已。”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目光緩緩轉向王皇後。

皇帝已經昏迷,王皇後正麵色冷漠地看著他的軀體,似乎在盤算如何對待他才好。

王宗實的聲音,輕微而陰森,坐在上麵的王皇後,決計聽不到他所說的話。

“陛下的意思,是兩杯酒內都備好。一是以防萬一,二是,陛下不舍皇後孤身存留。”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隻覺毛骨悚然,都是無言。

皇帝自然忌憚皇後,尤其在知道她不是王家人,更與太子沒有血緣關係之後,再聯想到京中所謂“今上崇高、皇後尚武”的戲言,絕不可能讓她安然活著。

而王家,這枚棋子已然毫無用處,甚至會成為阻礙,自然是該棄則棄,翻然決絕。

王宗實自然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他也不在乎,隻繼續低聲說道:“然而老奴終究覺得,夔王殿下乃朝廷中流砥柱,如今陛下一旦撒手西去,若無王爺一力支撐,大唐天下怕是岌岌可危。因此,想起黃姑娘曾以胭脂粉騙過老奴,老奴便也如法炮製。所以王爺不必擔憂,老奴即使忤逆陛下,也萬萬不敢令王爺有任何損傷。”

見他如此說,李舒白便向他拱手說道:“多承王公公厚意。”

王宗實提高了聲音,讓殿上的王皇後也聽見自己的話:“夔王殿下,琅邪王家可一直對殿下心存善意。過往的一切雖有不是,但都是君命難為。先帝駕崩當日所發生之事,連皇後殿下都不知曉,而王家為皇上所用,亦是迫不得已啊……”

李舒白神情平淡地說道:“其實我亦心懷感激。畢竟,梓瑕也多承你們關照,若王公公無心幫我們,梓瑕也無緣接觸種種真相,如今局勢也斷不會如此順利。”

黃梓瑕頓時想起,在王宅的時候,王宗實似有意、似無意對自己的提點。

現在想來,他答應讓她參與調查夔王一案,難道真的是為了緩解皇帝命他調查此事的壓力嗎?實則,皇帝根本不在乎此事真相,隻因真相便是他們一手設計。而王家在外散布振武軍敗退,急需再度起用夔王,擊潰回鶻的消息,雖然逼迫皇帝提前對夔王下手,但畢竟也使得他脫困宗正寺。若不是皇帝此次突然發病,是否李舒白就真的能就此逃脫呢?

黃梓瑕看向王宗實,他麵容依舊蒼白,臉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然而她的後背,卻因他的笑意而滲出了針尖般細小的冷汗。

她的目光望向龍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在心裏想,原本夔王失勢,下一個輪到的,便該是令陛下如鯁在喉十數年的王家了。然而如今,皇帝病體已難回天,夔王受盡萬民唾棄,而唯有王家,因他動的一個小小的手腳,令李舒白所承的人情,足以保護王家避過滅頂之災。

這十幾年的棋走到現在,原本以為自己漁翁得利的皇帝,恐怕他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得利的那個漁翁是誰。

李舒白自然也清楚洞悉這一切。但他隻輕輕拍了拍黃梓瑕的肩,便對王皇後說道:“陛下受此驚嚇,恐怕於龍體有礙,皇後殿下可先遣人送他回鹹寧殿。”

王皇後見皇帝已陷入昏迷,便慢慢放開手中的皇帝,任由他倒在榻上。她抬手拭去臉上淚痕,站起身在丹陛之上望著下麵的他們,聲音冷硬地問:“今日事已至此,夔王興師動眾,可是要取而代之嗎?”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那金漆裝填的龍榻之上,在那金碧輝煌鑲珠嵌玉的座位之上,他的兄長正倒在上麵。他麵色晦暗,氣息微弱,任誰也看得出他命不長久。

然而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他風華絕豔的皇後將他棄在那至高無上的位子裏,自顧自與別人商談如何處置他的問題。

李舒白忽然笑了出來,他反問:“是啊,所以父皇駕崩十年之後,本王終於可以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了嗎?”

王皇後臉色微變,隻保留著最後一絲倨傲,微微揚著下巴。

而王宗實則說道:“原該如此。當年先帝是皇太叔即位,治理天下井井有條,百姓稱幸。如今夔王殿下英明神武,若是登基為帝,天下大治定然不遠了。”

“然後呢?”李舒白反問。

王宗實一時語塞,不知他所指為何。

“然後,我便先殺了對自己的皇位有威脅的人——比如說,我的侄子們,十二歲的太子儇兒,七歲的皇後之子傑兒,對嗎?”

王皇後身形陡然一震,臉上這才真正褪去了所有血色,連濃豔的胭脂都無法掩蓋她的烏青顫抖的唇。

王宗實沉默不語,隻麵露遲疑之色。

李舒白仿佛沒有看見她,又緩緩說道:“然而,朝中頗有些大臣,上書陛下殺我,就連今日亦有人直言我該死,這種人怎麼可能留在我的治下?然後為我殺鄂王的事情,又要砍一批腦袋;我的皇位是逼宮所得,又有一批要殺;如此下來,滿朝大換血,也算是一個新的開端,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笑著搖了搖頭,顧自撿起自己被倉皇退出的禦林軍踢翻的箱籠,將裏麵的東西理好。

“至於民間嚼舌頭的,更是數不勝數。說我弑君殺弟的,傳播流言說早知夔王要傾覆天下的,私下講我逼宮奪位的……數不勝數,危害社稷,人心浮動。如此下去怎麼辦?少不得殺光京城大半的人,直到百姓們道路以目,我這個皇位才能坐穩,是不是?”

王宗實道:“王爺宅心仁厚,未必會如此。”

“或許我現在還不會想殺他們,但在那個位置坐久了,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就誰也不知道了——就像陛下一樣,他之前,也未曾想過要殺我與七弟,隻是在其位,謀其政,人心易變,到了那一步,誰能控製自己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李舒白說到此處,才搖頭譏笑道,“蒙陛下聖恩,我如今聲名狼藉,已成亂臣賊子。若真敢妄想稱帝,恐怕是萬民唾罵,千古罪名。而儇兒本就是太子,即位後朝廷自然平穩,又何必為我一人私欲,陷天下黎民於水火之中呢?”

王皇後長出了一口氣,似乎還未回過神,隻怔怔地看著李舒白,不敢開口。

李舒白又說道:“皇後殿下,你不是問我,是否想要取而代之嗎?我今日便在這裏告訴你,也告訴天下所有人,別說那個位置,我就連跨上丹陛一步,都沒興趣!”

說罷,他轉身看向黃梓瑕,而黃梓瑕也已經收拾好了自己帶來的箱籠,朝他微微一笑,走了過來。

他凝望著她,輕聲說:“走吧。”

黃梓瑕點點頭,又想起什麼,將箱籠中的那卷先帝遺詔取出,遞給王宗實,說:“王公公,這個給您,解答您的疑問。”

王宗實驚疑不定,緩緩打開那卷遺詔,看了一看,然後終於瞪大了雙眼:“這……這並非那份遺詔!”

“是啊,真正的遺詔,已經毀掉了。因為那個剝墨法,隻能在浸掉表層濃墨的時候,顯現出裏麵的字跡一瞬間。我隻是按照那個字跡內容,偽造了一份粗看起來一模一樣,實則一入手就會感覺不對的假遺詔,”她此時得脫大難,握著李舒白的手笑意盈盈,燦若花開,“王公公,其實您是對的,這世上,並沒有那麼神奇的事情。”

王宗實呆呆地看著她,許久,才苦笑了出來:“真沒想到,連我也栽在你的手中。”

黃梓瑕笑著向他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王蘊。

王蘊站在王宗實的身後,默然看著她,不言不語。

他是琅邪王家長房長孫,是如今家族中最大的希望,他為之驕傲的這個數百年世家,還需要他支撐下去。

他有太多的東西要承擔,注定無法為她豁出一切,割舍一切。她在他的心裏,永遠隻能排在家族的後麵。

而如今,她已經找到了,將她放在世間一切之上的人。

所以他也隻能心甘情願地認輸,放開她的手。

黃梓瑕放開李舒白的手,向他斂衽為禮,深深低頭。

王蘊也向她低頭示意。

他沒有提那封婚書,她也沒有提那封解婚書。

至此,心照不宣,一切結束。

宮中禦林軍要緊處已全部換上神威軍,李舒白走下龍尾道,隻聽得殿外陣陣歡呼。

他微微回頭看黃梓瑕。她就跟在他的身後,隔了半步之遠,卻始終,他不曾快一點,她也不曾慢一點。

他微笑著停下來,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看著麵前廣袤的大明宮,遠處的長安城。

初春的陽光之下,京城的柳色已經鮮明,所有的花樹都已綻放出嫩芽與蓓蕾,嫩綠淺紅裝點著這天底下最繁華的城市,觸目所及,鮮亮奪目,燦爛輝煌。

這是長安,是七十二坊百萬人的長安。

這是大唐,是江南春雨、塞北明月的大唐。

在這高天之下,長風之中,春日之前,李舒白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抬起,向後伸去。

等了片刻,有一隻纖細而柔軟的手,輕輕放在了他的掌中。而他也加重自己的掌握,將她緊緊牽在手中。

十指相纏,再不分開。

京城最熱鬧最繁華的綴錦樓,今日依然是賓客滿座。

“各位客官,小老兒今日又來說書。哎,說的是,前日先帝駕崩鹹寧殿,新皇於柩前即位。這扶立先帝之人,各位可知道是哪位?”

眾人立即異口同聲議論道:“還有哪位?自然便是夔王殿下了!”

說書人一聲擊鼓,說道:“正是啊!自今年以來,滿朝紛紛揚揚,盡說的是夔王企圖傾覆我大唐天下,可誰知如今先帝龍馭歸天之後,也是夔王自東宮迎接幼帝登基。這耿耿忠心,當初又有誰知?果真是周公恐懼流言日啊!試想,在謠言說他殺害鄂王、為惡鬼所侵而企圖篡奪江山之時,又有誰知曉真相!”

“夔王本就是李唐皇室中流砥柱!先帝駕崩後,還不就靠他支撐幼帝?”

“這麼一說的話,王皇後——哦不對,應該是王太後了,她之前不是常涉朝政的嗎?都說‘今上崇高,皇後尚武’的,如今又怎麼了?”

在一片議論紛紛中,那說書人又將手中都曇鼓一敲,待得滿堂寂靜,才說:“此事說與各位,可有分曉。區區在下不才,唯有耳聰目明,早得消息。原來先帝臨大去之時,王皇後伺候於前。先帝詢問皇後,朕龍馭之後,卿如何自處?王皇後泣道,臣妾唯有追隨陛下而去。”

“皇後死了?”有人趕緊問。

“自然沒有。陛下勸解她道,幼帝尚需你愛護,又如何能使他幼年失怙呢?但王皇後雖然打消了追隨陛下而去的念頭,終究是悲痛過甚,以至於如今與當初宣宗皇帝的陳太妃一樣,因痛苦而陷入癲狂,幽居行宮,怕是此生再也無法痊愈了。”

“真是料想不到啊,原來王皇後與陛下如此情深。”眾人都欽佩嗟歎道

二樓雅座之上,穿著一身橘黃色錦衣,裏麵襯著青紫色裏衣,還係著一條石榴紅腰帶的周子秦嚇得倒吸一口冷氣,趕緊回頭看向李舒白和黃梓瑕:“聽到沒有?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聽到了。”黃梓瑕淡淡道。

“怎麼可能?你們覺得可能嗎?王皇後那樣強勢狠辣的人,怎麼可能會為了先帝而悲痛發狂啊?”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指一指窗戶,周子秦會意,趕緊將門窗“砰”的一聲緊閉上。黃梓瑕提起酒壺給他斟了半杯酒,低聲說:“陛下早知自己不久於人世,所以,向王宗實要了一顆阿伽什涅的魚卵。本來是準備給夔王殿下的,後來,便轉賜了王皇後。”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氣,問:“王宗實知不知道陛下要……要謀害王皇後?他怎麼不攔著陛下呢?”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心下都想,王皇後本就不是王家人,隻是他們用以安插在皇帝身邊的棋子而已。如今王芙的兒子李儇順利登基,王芍,或者說梅挽致的利用價值已盡,繼續活下去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

“哎,這阿伽什涅這麼可怕,我現在每次喝水都要仔細看一看水裏才放心,”他說著,低頭看看杯子,沒發現紅色的小點,才放心地喝下,“麻煩死了,還是趕緊回蜀地吧,好歹那裏應該沒有人養這樣的魚。”

“放心吧,王公公已經走了。”黃梓瑕說道,但也不自覺地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心有餘悸。

“走?去哪兒了?”他趕緊問。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小皇帝身邊親近的是田令孜,王公公手下的神策軍前幾日損傷慘重,被參了本之後神策軍便換了護軍中尉,如今是田令孜上位了。”

“神策軍損傷慘重……是怎麼回事?”周子秦趕緊問。

李舒白抬頭望天,黃梓瑕則指著樓下說:“好像又在說什麼好玩的事情了,你聽聽?”

周子秦頓時忘記了剛剛的問題,趕緊將靠近中庭的窗戶打開。果然這邊又開始在講另外的事情了——

“新帝登基,京城如今各軍馬換將頻繁。不說神策軍的事情,單說夔王手中的神威、神武軍,真是令人詫異。據說願意回家者,發給十倍銀錢,還送老家十畝土地,好生安頓;而願意繼續建軍功的,要留在京城的便並入了禦林軍,要上陣的也可以前往隴西,他們之前與回鶻作戰最有經驗,此次凱旋自然指日可待。而這回抗擊回鶻的先鋒,便是禦林軍的王統領,琅邪王家的王蘊了。”

聽者頓時個個議論紛紛,有說夔王這是在打消新帝疑慮,是以連兵權都不要了,真是不知該佩服還是該歎息;也有人羨慕說,跟著夔王打過仗就是好,解甲歸田還能有十畝地十倍的錢;更有人津津樂道,這王蘊就是王家如今最出息的一個子孫了,真沒想到他寧肯從戎也不願在朝堂中消磨一生,果然是胸懷大誌……

“王蘊要走了啊?那我們得去送送他啊。”周子秦說著,見黃梓瑕神情頗有些尷尬,這才突然想起她之前要和王蘊成親,連嫁衣都試過的事情,不由得比她更尷尬,連忙轉移話題,“這個這個……今天的天氣真不錯,連這個茶水也似乎特別好……”

“別喝茶了,眼看時近中午了,我帶你去吃飯。”黃梓瑕說著,盈盈站起,朝李舒白示意。

李舒白微微一笑,說:“走吧。”

周子秦頓時目瞪口呆:“不會吧?好不容易碰見了,你們就請我喝個茶啊?連飯都不請?好歹來碗粥、來個餅啊……”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往外走,說道:“一起去!待會兒你吃到的東西,絕對讓你吃得滿意無比,比一百頓綴錦樓還要讓你開心。”

“我不信!天底下難道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我……我不信!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昭王府的花廳之中,四麵桃李花開,柳枝拂岸,青草茸茸。然而此時已經沒有人顧得上欣賞風景了,尤其是周子秦,他嘴巴裏塞滿了古樓子,左手捏一塊,右手攥一塊,眼睛還盯著桌上的一塊。

昭王李汭開心得哈哈大笑,拍著桌子笑問:“那子秦你說,這是不是你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古樓子?”

“唔!可以算是……並列第一!”他吞下塞得滿滿的一口,喝半杯茶喘了口氣,說,“和當初在張二哥那裏吃的,滴翠做的那個,不相上下!”

黃梓瑕手中捏著一塊香脆的古樓子,與李舒白相視而笑,輕聲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嗯,確實不錯。”李舒白點頭道。

昭王得意地說道:“四哥,你是有所不知啊!我當初在普寧坊吃了一個古樓子之後,那真叫一個念念不忘,神魂顛倒!可惜做古樓子的那姑娘就喜歡普寧坊那家的傻小子,就連我都沒挖到她過來!”

“你看見什麼好的不想要?當初還想從我身邊挖走梓瑕呢。”李舒白笑道,回頭看向黃梓瑕。

昭王趕緊抬手,說:“不敢不敢!九弟我那是有眼不識泰山,我真的以為是個小宦官!如果我早知道是夔王妃的話,打死我也不敢啊!”

黃梓瑕的臉頰不由得泛起兩朵紅暈,低頭不語。

李舒白卻慢條斯理擦手道:“知道就好,以後打人主意的時候,先看清那是屬於誰的。”

昭王和周子秦對望一眼,都露出牙痛的表情。

眼看場上氣氛詭異,周子秦趕緊找話題和昭王聊:“昭王殿下,不知這位做古樓子的高手,你又是從何請來啊?”

“哦,這個說來就複雜了,她聽說是為夔王準備的,便說自己做完古樓子後,也要換件衣服過來拜見的,怎麼還沒過來呢?”昭王一邊看著桃李深處,一邊隨口說道,“說起來,介紹她過來的人,你們肯定也認識的,就是韋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