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3)

?10 血 辭

多事之秋,不隻是京師,江湖亦然。

京師動亂的緣由諸多。什麼皇帝驟然病危,公主離奇焚宮,北狄使臣不告而別,促使邊關局勢再度吃緊之類……一夜間,六扇門四大捕頭成了預謀刺殺朝廷命官的通緝要犯;而江湖,近來出現多起血案,凡會使刀的世家精英,逐一成了閻王生死簿上的名單。

花凋帶著龍綣兒離開京師多日,不斷耳聞遊曆多年的寧王歸來,臨危受命,成為皇帝病榻前加封的下任太子,驚訝不已。而江湖上,也掀起三尺巨浪,目前為止除了五虎斷門刀的彭家之外,其餘以刀著稱的門派均遭覆滅。

現在,花凋兩人就在彭家堡。

這座碉堡有百年曆史,修建得宏偉壯觀,刹是威風。不過,昔日人頭攢動的彭家已是門可羅雀。照道理,沒有石破天驚的價碼,花凋不會接案,畢竟,哪有遭通緝自身難保的捕頭還洽公的道理?

但這次特殊,花凋沒心情計較孔方兄多少,也沒閑暇顧及通緝令,就冒險帶著龍綣兒登門造訪,主動請纓坐鎮彭家。

他有預感,興風作浪的人定會現身!

彭家三代單傳,香煙不繼,越發不如早年,如今有自願送上門的花凋,樂不可支,對他的來曆也不追問,一家人收拾細軟,躲入密室中藏起來。

花凋苦笑,不知再說什麼。

當年的彭老爺子一口嘯月刀名震三山五嶽,何等威風。到孫子一代成了縮頭烏龜,難道不可悲?想想看,這個世上哪有什麼橫亙不變的輝煌。再光鮮也終有煙雲散盡的一天,不過滄海一粟的人又能抓住什麼?

窗外靜謐,月色如水,蟬鳴啾啾。

花凋來到床邊的龍綣兒旁,見她輕輕摩挲著一樣物品,悄然問:“讓我看看?”

龍綣兒嚇一跳,十指一鬆,東西“啪”地掉落。

算盤?

看到地上的算盤,花凋腦中立刻閃過龍綣兒身上的燒傷,痛楚猛一鑽心,臉上卻仍笑嘻嘻地打趣:“你又打我的如意算盤?”

龍綣兒麵如死灰。

多次打擊令她戰戰兢兢,整個神經隨時處於緊繃的狀態,稍有風吹草動都不安寧。她惶恐地想盡快藏起心緒,不願被傷——

雙足未曾落地,她的身子便被花凋圈住,拉到雙臂當中。

“綣兒,你慌什麼?”

熾熱曖昧的氣息繚繞在龍綣兒的小鼻尖。她低頭抿唇,並不抬眼,惟獨輕顫的長睫泄露了遊弋的愁思。

“別慌,我不逗你就是了。”花凋艱澀地打起精神,一吻她的眉心,“一會兒呆在屋內等我接你,否則不要出來。”

龍綣兒聞言,黯然的水眸陡然瞪大,驚訝地瞅向他。

花凋捏捏她柔嫩的粉頰,無奈地道:“肯正視我了?”

龍綣兒搖頭,用力搖,小手抓住撫摸自己的大掌,一陣咕噥。

花凋似笑非笑,一彈她的俏鼻,“乖乖等著,別亂打主意,不然我考慮是否找蕭如瑟治好你——想好,以後不能罵我,大虧哦?”以前覺得她嘰嘰喳喳煩,一旦失去,更難受。

他分明察覺她的不安,為何佯裝迷糊?

龍綣兒猛一僵,四肢無法動彈!

花凋打橫抱起她放置榻上,然後拾起算盤偎在身側,蓋好絲褥,才麵對麵與她互凝,“這兒不清靜,等你睡醒咱們上嵩山玩,嗯?”言罷,掉頭離去。

龍綣兒四肢受製,十指尚靈,鼓足力道奮力一磕把算盤推至地麵!清脆的響聲如擊心頭,花凋轉過來,不經意見到了她眼中的憤慨……

還有,難以啟齒的呐喊。

一聲歎息,他旋身奔至近前,在她唇上印下一個摻雜些許淒迷的吻。當冰冷逐漸被暖意取代,龍綣兒捕捉到他低不可聞的呢喃——

綣兒,下輩子你還會凶巴巴瞪著我嗎?

花凋!

黃花談亭,銀漢縹緲,本該愜意的夜今晚格外沉悶。

偌大的院落樓閣迤邐,水榭環繞。花凋坐在彭家堡的涼亭內,靜靜品茶。自京師出來一直沒命趕路,哪有喘息的功夫?不過,沒有良辰美景,也不是花前月下,他根本無閑暇去欣賞。

茶杯,映射出一道孤僻的影子。

沉默的花凋突然道:“遲到之人,當罰!”手中的杯子若流星一般直掃而出,夜空劃過彎彎的銀弧。

啪!

杯子應聲震碎!

離開夜幕的掩護,一個背縛出鞘一半的刀,扶桑打扮的男子拋頭露麵。他頭上仍係著一條白絲帶,伴風翻飛,刺目非常。

“這是中土聖朝的待客之道嗎?花凋君。”

花凋冷冷一笑,“中土有句老話:禮尚往來。你先挾走我娘,接著三番五次挑戰中原門派,不惜造成血案,為的不就是逼我現身?彭家是僅存的你未挑戰的刀法世家,我不在此恭候難道要去別處?”負手立身,“這麼苦心地安排,花某人再無回饋,未免失禮。”

扶桑男子——北辰之助聽罷,不以為忤,臉上浮現讚歎的異采。

“粵西!聰明人,不這樣做你不合作。”

花凋不以為然,淡淡地道:“我娘呢?”

北辰之助平和道:“跟我走一趟,你娘不會有事。”

“去哪裏?我憑什麼信你?”花凋顯然嗤之以鼻。

“飄洋過海,去扶桑。”北辰之助正色地回答:“鄙人從不妄言。”

花凋一臉莫名其妙的厭倦之色,“我乃中土之人,為何要去扶桑?沒一個讓我信服的理由,不去!”

北辰之助一挑眉,深凝他不馴的容顏,“你娘在我手中。”

花凋眼中劃過精光,“威脅?”隨意擺擺手,“我娘的人沒看到,證物也沒有,你想憑空捏造不成?”

“誰說我捏造?”北辰之助頓了頓,直率地突然道:“你出來。”

花凋閃目,人影一晃,珠串搖曳的花夫人嫋嫋走來。

“老娘?”

花夫人淺應一聲,情緒沒有太大波動,“兒子,你和他之間爭鬥,不需顧忌,莫讓他人小看了咱們母子,以為孤兒寡母好欺負。”

老娘一向大而化之,如非關係重大,絕不可能正襟危坐。花凋略略詫異,“老娘,你有沒有事?”

“死不了。”花夫人冷冷地瞥北辰之助一眼。

北辰之助開口道:“夫人何必?這些日子鄙人可曾為難你?無非是為見花凋一麵,意不在威脅,何來爭鬥?”

花夫人悶哼:“既不是威脅,人你見了,兒子,咱們走。”說著,朝花凋走。

北辰之助伸臂,以刀攔人,“不能走——花凋君不回扶桑,我也隻好不放人。”

花凋殺氣銳顯,一掌披向北辰之助攔截母親的手腕。北辰之助見勢不妙,急忙順勢回撤肘臂,另一掌鉗製對方的兩腕。花凋以力相抗,一擰劍眉,“先是纏著雪韌比刀,現在又逼我去扶桑,你究竟想幹什麼?”

北辰之助沉沉地說:“比刀是做一個浪人的榮耀,‘請’你去扶桑是做臣子的職責。你們中土,不是有‘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的古訓?”

不等花凋插話,花夫人脫口問道:“那做為一個男人,是不是該舍命保護她心愛的女子不受傷害?”

北辰之助的肌肉一抽,麵色哂然,嘴唇抖動竟未成聲。

花夫人不再看他,而是對花凋說:“兒子,如果是你,你甘心把自己的女人當作貢品一樣送給主子當小老婆嗎?”

“是可忍,孰不可人?”花凋立刻嘰誚地答。別說把綣兒送給別的男人,就連看她受到一絲委屈都不堪容忍!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連自己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還配談什麼頂天立地?

北辰之助握著花凋的大掌陡然一顫,不由自主鬆開,好久,緩緩地道:“我以為多年的遊曆能讓你冷靜下來,放下怨憤。”

花夫人一字一句道:“背棄之恨,不死不休。”

花凋沉默了半晌,忽然怪異地笑起來,“原來,是這樣……”

花夫人和北辰之助一怔。

花凋眼角透出一抹怒意之色,其間浸染幾重血絲,“是到如今,仍不道破緣由?為這一場私人爭執,已死幾命?”

血,之前江湖上的血雨腥風,同時席上心頭。

北辰之助一閉目,“虎徹刀下非死即傷,不見血,不還鞘。那些死了的人,都是不甘被辱寧以亡魂來護名節,鄙人敬服。”

“放屁!”花凋口出惡言,“你遠道而來為爭虛名,無端挑起是非,還妄想用‘名刀噬血’文過飾非?”炯炯黑眸瞅一眼母親,“其實,你們從我受傷那天就已見過,否則,他絕對會因尋不到那唱歌的女子而重回舊地。但是,當日並沒再見北辰之助返還……老娘,我一直在等,你不說,我不想問,如今,你覺得還有瞞下去的必要?”

花夫人美豔的臉龐一陣紅一陣白。

兒子,她竟忘記了兒子何許人也——六扇門聞名遐爾的神捕,那種敏銳的洞察力,豈是常人所能欲蓋彌彰?

花凋低低歎息:“娘,你還怕我有什麼不能接受?”指尖一點北辰之助,“他,可是當年傷你之心、負你之人?”

花夫人慘然一笑,發絲搖曳,身軀顫栗,卻是不語。

麵對近乎肯定的質疑,她有什麼可說?自己看人不清,遇人不淑,拖累兒子從小在泥濘中滾打,忍受世人白眼、強勢欺壓,從沒享過一天福,歸根結底,都是她自私……

北辰之助兀地斷喝:“夠了!花凋君不必勉強夫人,她不齒開口,那就由我這個負罪之人來訴說。”雙拳一握,“二十多年前,夫人還是邊城的官宦小姐,奉中土的皇帝之命,花家成為大使進駐扶桑。由於意外,官船上的人落海身亡,隻有夫人在幾個丫鬟地拚死保護下幸免於難。鄙人身為大名(注:扶桑戰國時的軍閥總稱,掌握幕府實權。)家臣,前往附近一代水域接人,終於在流寇寨門不遠處,找到險些遭擒的夫人……”

花夫人冷然道:“怎麼不說下去?大丈夫敢作敢當!”

北辰之助青筋凸顯,“我……那段日子與夫人有了感情。”

沉默,四下靜寂,除了叢中蟾蜍和樹上的蟬鳴叫,隻剩下三人急促的呼吸及劇烈的心跳交織成一片。

最終,花凋第一個打破僵局,一針見血地道:“我隻問,你是不是我爹?”

北辰之助未看花夫人,隻盯著花凋那熟悉又陌生的年輕麵孔,眼神複雜,“你父是扶桑大名。”

音未落,花凋的拳已如勁風落在他的麵、胸、腹上。每一拳都夾雜著一個暴怒的狂吼聲,“聽好,三拳打你負心——愚心——無心——”

北辰之助眼角餘光掃過悲憤的花夫人,一走神,三拳一次都沒能閃過!

看到他嘴角的血沫,花夫人阻攔的手在伸出的刹那又迅速收回。負她,是他應得的報應,即使——他並非兒子所想的那種“無”心男人……畢竟,造成的實事永遠無法改變。

北辰之助一抹血,誠摯道:“你、你很好,功夫也紮實。”

花凋揚起的拳僵在半空,微眯雙眼,若有所思。

北辰之助徑自說:“三拳是我欠你母親的債,也是累你的代價。不過,你仍要跟我回扶桑,大名還在等少主回江戶,繼承大業。”

花凋一陣冷笑,毅然道:“你的少主不是我,花凋隻是老娘的兒子,隻是市井出身的捕頭,和扶桑大名毫不相幹!”

花夫人踉蹌幾步擋在兒子前,“北辰之助,莫要欺人太甚!當年是我傻,聽了你的難言之隱嫁給大名,下場呢?花凋被大名的女人們誣成流寇玷汙而懷的孽種,如不是我扮成叫花子混入難民,早被浸於海中慘死!”她撕心裂肺地大吼,“你更狠!二十多年的光陰,大名身邊侄甥爭權,你又想起我們母子?是不是我死在麵前,你才罷休?”

北辰之助抽刀,亮刀,一氣嗬成,“你,我已負,大名之托不可再負。一為人臣,終生不叛,一刀流的弟子從無逆徒,從無自我,若花凋成為下任大名,叫我死,北辰之助絕無二話。況且,即便我死,大名會再派他人來尋!我,可以給少主一個機會,若他打敗虎徹刀,北辰之助絕不糾纏,大名責怪,我自承擔。”

花凋定定地瞅著他,沉吟片刻,竟說:“行!”

花夫人不以為然,斥道:“你瘋了?他的刀你不是沒領教過!”

花凋不為所動,在她耳邊低道:“老娘,有個人一直令我不放心,你幫我看著。”

“嗯?”

花凋親昵地一抱母親的肩,“她很重要,抓住不易,老娘要看好啊。”

靈光一閃,花夫人揣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