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2 / 3)

“十八歲!十八歲!你還沒有正式成年,就自作主張退學!你想幹什麼?你能幹什麼?除了和不良少年們胡混,你這些年來做些什麼?不怕徹底毀了泠家的聲譽嗎?你父親在世時就墮落,你比他更離譜。他是怎麼死的,你應該很清楚!”

她父親的浪蕩及花心是眾所周知的,死時都不知道自己惟一女兒的生身母親是誰。因為無節製的情欲而染上不名譽的不治之症,會英年早逝無疑是天譴,但……

泠?渾身輕顫,突抬頭,無畏地對上淩厲也冷冽的無情雙眸。

兩人敵視彼此,一者嫌惡,一者羞憤,擦出電光火石。終於……泠昊先冷哼一聲別過頭,生冷地命令:

“回房間,把頭上的油彩洗掉,洗幹淨些,換套像樣的衣服再下來見我。”

泠?不做聲,默默退出前廳,繞過回廊,穿過花園回到自己的屋子。由於是十幾代以前傳下來的祖屋,所以建築風格是舊時的木石結構。樹影錯落有致,廊下的花朵靜靜地吐出芳香,園內還有石砌的桌麵……靜謐的老屋有著令人深感寂寞的孤獨感。

一直以來,這有二十間以上房間的祖屋隻有她與昊兩個人住,然而在數年前,昊搬到了華都的別墅,祖屋隻剩下她。自己是被昊遺棄在祖屋的,她一向這麼認為,因此每次看到昊回來,其實心裏都高興。昊還是關心她的吧……反反複複地,其實她隻想證明自己或多或少能得到昊的一絲注意。用水把身上的煙味、酒味以及所有墮落的味道衝洗掉,將頭發恢複成原來的黑麗色澤,她換上一條白棉布連衣裙,都是為了迎合昊的喜惡。站在穿衣鏡前,出浴後的她與先前判若兩人,瘦高的她遺傳了父親優秀的外貌。高聳的額頭,挺直的鼻梁,緊抿的唇線有微微向上的弧度,單眼皮的雙眼搭配略微向上挑起的黛眉,使得她看人的眼神充滿不羈的挑釁,而那神情則是泠家人特有的冷漠。

臉上挨的掌印未退去,忍不住伸手輕觸,微痛。從小,昊就以這種過分嚴厲的方式管教她,可惜昊不是個好教育者,要不然她也不會總被他以厭惡的眼神鄙視。

她目光一轉,離開鏡子。紅木書桌上端正擺放著一隻彩紙包裝的小盒子,拆開簡單的包裝,盒子裏是條銀質的手鏈,很精致。那雕刻在鏈子上栩栩如生的花紋怪異得令人移不開視線,好奇地研究近五分鍾,她才確定那是一連串自己看不懂的音符。

小時候拿到昊送的禮物時心情是很單純的愉快,但現在則剩下分不清的酸澀。惟一令泠?覺得滿足的是,禮物證明昊並沒有忘記她,走到任何地方都會帶東西回來的昊並未將她遺忘。

沒有絲毫地猶豫與躊躇,她將鏈子戴於左手的皓腕,裸露在空氣中的脖子上同樣有條銀質音符刻印的項鏈。昊喜歡天然不造作有底蘊的東西,比如銀質的首飾、棉質的衣料、木製的家具、瓷製的餐具……不過,首先最重要的一點是要幹淨,昊有著與他自身高傲成正比的潔癖。

園裏的槐樹一年老過一年,但不知為何總是綠陰如蓋,暗綠的葉在被陽光耀得睜不開的眼中看來,分明如心情般得不到宣泄的黑色。可還是有金色的光線從樹葉間透進,在灰暗的泥土上打下一片隨風搖晃的光影。

琴聲,澎湃連綿如怒濤般的琴聲……是昊,除了他,沒有別人可觸碰泠家那台曆史悠久的名鋼琴,也隻有他能彈奏出令古老宅院再也無法沉寂的出色音樂。

通過琴房的窗口,看到沉浸在鋼琴聲中的彈奏者,純棉布料的襯衫與西褲,沒有任何花哨的式樣與點綴,簡單純粹得如同其對音樂的演繹方式。映得出人影的光潔地板上隻有黑色的大鋼琴陪伴著空蕩蕩琴房的主人。力求超脫一切潔淨感,追求至善至美的澄淨,昊隻沉溺於自己的音樂世界,以音樂為生命,用畢生的心血與情感為代價。

他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得齊短也幹淨,手指中間的骨節微突,有力,是鋼琴家極至理想的手。絕妙的音符在節奏的引導下,舞動開無形的華麗裙擺,搖曳著從指間流瀉而出。

琴房裏的男人,除了音樂就不再需要任何人或者東西……昊沒讓她學鋼琴,即使她是他的侄女,是著名作曲家兼指揮家泠的惟一女兒。她有一半不潔血統,所以她不配碰觸他聖潔的鋼琴與音樂。他隻讓她聆聽,聆聽各種樂器呼喊出的內心獨白,聆聽各首樂曲潛藏於最深處的赤裸靈魂。他說,每件樂器都是有靈魂的,孤獨的靈魂,尤其是鋼琴。無論是低音部或者高音部,一旦旋律展開,便鳴奏出渾厚純樸的天籟之音。不加任何修飾和累贅的純粹音質,最自然、最聖潔的聲音,但同時也是最悲哀最寂寞的靈魂。所以昊選擇鋼琴獨奏家為畢生職業,從十二歲起一個人在空寂的音樂台上彈奏其自己靈魂深處的音樂……

是因為隻有音樂才能引得他關注的眼神吧!

昊隻是彈琴,沒被她的窺視打擾,而那陶醉於自己世界的背影有令泠?無法克製的心痛與悲傷。

真的隻有音樂,隻能音樂嗎?沒有誰可替代音樂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他是人,不是鋼琴啊……心這樣的痛,可惜他不會知道,從她很小很小的時候起,他就不知道。

挪動腳步時不小心踢到牆角的棍子,鬧出不大不小的響聲,驚動屋裏的人。接觸到泠昊投射過來的冷然視線,她有片刻的驚慌,隨即暗歎一聲。總之,她就是被厭惡的,所以已經不必再為讓昊討厭感到手足無措。

“進來吧。”沒有情感起伏的聲音傳到耳中。

光亮的黑色鋼琴上照出她瘦高的身影,白色的衣裙,模糊的臉,似是沒有軀殼的幽靈。吊起的眼梢斜睨著長自己十六歲的叔叔,她表現出一貫的挑釁。

他漂亮的手指擱在琴鍵上,略微彎曲,像是名畫家筆下的靜物油畫。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手指在她的視線中從琴鍵上移開,沒有情感的冰冷話語傳進耳朵,“高中沒畢業能做些什麼?退學……退學以後你該怎麼辦?”

回答不上來,的確是連自己都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為什麼不說話?”嚴厲的語氣,泠昊稍嫌不耐地站起,目光緊緊鎖住侄女沉默的表情。

還是沒有回答,泠?垂首。看不到那雙記憶中非凡的手了,隻有合上的黑漆琴蓋。

戴上預備好的手套,他放鬆的視線令另一人喘過一口氣。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麼?不管怎麼樣,你姓泠。既然把你養大,我就得負責任,所以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南尚,然後和我一起住華都的別墅。我會想辦法給你安排學校再讀一年高中,準備考大學。”

“我對大學不感興趣。”她拒絕,因為了解他對自己的厭惡與迫不得已。

“這同興趣無關,隻要你姓泠就得聽我的安排。”意料之中的反抗沒有使一家之主表現出任何激烈的情緒。

“這同泠家無關,是你變相地囚禁我。”

“囚禁你?”他露出鄙夷嘲諷的笑容,“我還真少了座監獄來囚禁你。為什麼你不反省一下這些年你做了什麼?喝酒、吸煙、打架、早戀、逃學……現在竟然因為在學校內公然與異性接吻而被開除,你比你父親更墮落,簡直是泠家的恥辱。”

他不能原諒兄長私生活的糜爛、荒唐以及不名譽地逝世,也厭惡侄女體內非泠姓的晦暗血統。在泠昊揉不進一粒沙塵的眼中,泠?是所有汙穢、不潔的結晶體,象征他生命裏所有也是惟一的隱晦。

她漲紅臉,勉強克製自己衝動的個性,這種羞辱從昊口中說出遠比其他人具有更大的殺傷力。不止一次了,也決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不會跟你去南尚,也不會和你一起到華都。”

“由不得你。”身為監護人,他無視她的反抗,“你明天留在家裏,把自己的行李整理好。”

又是命令!泠?不表示服從,低下頭隻顧撥弄左手腕的銀鏈。

注意到她心不在焉,也注意到自己送出去的精致禮物,鄙夷與譏嘲在他深邃的眼眸裏化為欲言又止的無奈和複雜,可很快又歸於原本的冰冷平靜。

“出去吧。”他背轉過身,不再看她。

泠?沒有動,仍低頭研究那條銀鏈。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料不到她這麼直接,他又回轉身,有點吃驚。

“問吧。”

“你究竟有多討厭我?”沒法看到她說話的表情,低垂的白皙脖頸現出少女特有的光澤。

究竟有多討厭她?泠昊扭首看門外的夏景,當年就在那棵大槐樹下泠說喜歡他。

“很討厭。”

“討厭也得有個程度,到底有多討厭?一個‘很’是無法讓我清楚了解的。”得到並不想要的敷衍,她非常不滿地抬首,不苟的叛逆越發明顯。

有種被逼到絕境的無力感,被問者並不想說出自己到底有多厭惡另一個人,不,根本就是不能說出。他不加理睬地朝門外走去,已經不能再忍受與對方待在同一個空間內,她的存在一直令他喘不過氣。討厭,的確很討厭泠?,討厭到希望她從不曾出生過。

能追上不斷拒絕自己的冷漠背影,可是追上又能怎樣?他討厭她,惟一的親人討厭她,很討厭她。可是如果真有那麼討厭的話,為什麼要養大她?為什麼當初要把她帶回泠家?隻是因為她姓泠嗎?她可以不姓泠,隻要他說出他有多討厭她。

自嘲地笑笑,她也走出琴房。那個討厭她的人還站在園裏的槐樹旁,樹影搖晃中獨自思索。不敢再去打擾他,以免自己更惹人厭,她繞過後園走回自己的房間。

明明討厭她,卻還要帶她去南尚,還要把她接往華都一起同住。昊說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而她何嚐知道。這十幾年來,他們一起生活,可是都無法得知彼此的想法,他們一直缺少情感的溝通。

晚飯時,一同進餐的兩人沒有開口說一個字。進餐時不能說話,這是泠昊的家規和習慣,而泠?雖然憎恨也隻有接受,她是他養大的。默默無言地看著泠昊離開飯廳,她立刻扔下碗筷奔回房間。迅速換下白棉連衣裙,穿上邋遢的牛仔褲與大T。對著鏡中的不良少女,她無聲地笑,最簡單的行李放置在椅子上,拿起它後無留戀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