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繁星密布,空氣仍殘留著白晝的燥熱。映著身影的書房窗口內飄出優雅從容的小提琴聲,與天上冷淡的星辰相映。他在書房內聽音樂,一定是以其獨特的姿勢站在書架旁側耳傾聽。不管所放的唱片已聽過數百遍,他還是會不厭其煩地反複聽,反複記。
不用偷看,泠?也能想象出書房內的情景。但最先跳進腦海的,永遠都是擺放在書架上的那張相片,還有昊凝視相片時籠著陰影的側臉。
木製的像框,相片是十六歲的泠昊與二十七歲的泠。光看照片,誰都不能不承認泠家兄弟是親密無間的模範兄弟。哥哥俊朗的笑容似脈脈溫情的春風,弟弟雖然不如兄長看似親切,但也笑得燦爛。很難相信那個十六歲的微笑少年就是以不苛言笑聞名的傑出鋼琴家——泠昊,昊也曾像她一樣年輕過,每次泠?看到那張照片都會如此感慨。
相片是黑白的,已微微泛黃,保存完好。惟一的遺憾,像框的玻璃已碎裂,是她十一歲那年不小心打碎的,為此,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挨了昊的耳光,也為此他們叔侄原本還算和諧的關係破裂。
小提琴的曲樂悠揚開來,拉高音調,有些顫的滑音淒美得讓人想掉淚。非常熟悉的曲目,因為昊在書房的時候總會放這張唱片——她父親送給昊的第一份生日禮物。不了解這對兄弟間的情感,她一直保留這份好奇心。
突然,尖銳刺耳的淒厲聲音代替了原先的悠揚,劃破夏夜安謐的星空,隨即陷入無可奈何的沉默,永久的沉默……
星辰下,泠?笑了。唱片是被她惡意用指甲劃壞的,當然也受到了昊的懲罰。對著空氣吹聲口哨,即便不明白昊何以喜歡聽這張壞掉的舊唱片,即便不了解昊究竟是憎恨或者懷念兄長,這都不妨礙她找阿海去華都。
昊討厭她,無以複加地討厭她,那麼她就不該再讓他痛苦或者討厭下去,那麼她就該離開他。兩個人不在一起,比起每日互相憎惡要更好,是輕而易舉就能作出的正確決定。她不跟他去南尚,不是不想,是不能。不願意再被當成不潔物繼續厭惡,隻有選擇離開,這樣悲哀的心思昊不會懂,在他看來她的這次舉動隻是另一種叛逆而已。
噙著無所謂的淡然笑容,她有脫離他的自由。張開雛鳥的翅膀,也許可以找到一片不受他控製的晴朗天空,沒有陰暗的光明天空。
夜奔中,她想起小時候因為昊而做的許多壞事。她偷他的琴譜畫畫,在封頁的背麵寫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字;不止一次在泠昊常喝的純淨水中滲入高度的烈酒;也曾經試過將泠昊跑車的車胎用尖刀戳破……雖然這些事在監護人的眼中全是莫名其妙的幼稚與頑劣,可的的確確都是她想告訴他的情感與不滿。遺憾的是泠昊從來都不懂,也不想懂。他撫養她,隻因為她姓泠,一直他都這麼告訴她。
一邊聽老管家從火車站打聽來的消息,泠昊一邊慢條斯理地抿口紅茶。
“小姐搭乘的是去華都的火車,昨夜十點二十分的班次,今天下午兩點到華都火車南站。”
“就她一個人走嗎?”他沒有透露絲毫的憤怒與吃驚,也不意外,因為的確是泠?一貫的行事風格。
“呃……”老管家偷偷瞥一眼鎮定自若的男主人,“不是小姐一個人,好像還有一個叫阿海的青年。”
阿海?!青瓷茶杯抖動一下,熱茶濺出來,濕了手套,也燙了他的手。
“幫我聯係一家可靠的私家偵探所,要華都的。”他沉聲命令。
“是。”不知主人到底如何打算的老管家急急退出大廳,但不出三分鍾又快步折回來,“少爺,門外有一位夫人找您。”
“有說什麼事嗎?”正脫掉濕手套的人不感興趣地皺皺眉,去琴室練琴的時間到了。
“她說……”
“她說什麼了?”因老人的吞吞吐吐略感麻煩,他催促。
“那位夫人說她是小姐的親生母親。”
濕的雪白手套墜落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泠昊發了會兒呆,已顧不得掉地的手套會髒。“請她進來……”臉色極為蒼白,他往前踏出兩步,又仿佛不知如何是好地退回原來位置。
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板發出的清脆響聲,很穩重的步伐,在空蕩寂靜的宅院內使兀自沉思的主人不得不回過神。
她的個子不高,隻到泠昊的肩膀處,與泠家人的瘦高完全不同,嬌小玲瓏的身材並沒有歲月留下的殘酷痕跡,也看不出是一個十八歲女孩的母親。非常惹人憐愛的細致五官,尤其是那微揚微笑的唇,給人以非常舒服的親切感。皮膚也沒有呈現出人到中年所不可避免的難堪,相反,是這個年紀所不具有的青春光澤。她將長長的烏發綰成髻,素色的絲質套裝現出與其微笑相搭配的優雅與溫柔。
泠?長得全不似她,一點也沒有遺傳到對方一絲一毫的嬌俏模樣,當然,或許這個陌生女子並不是泠?的親生母親。
泠昊以慣常冷然的視線從頭到腳將來訪者看個仔細,他想象中的泠?母親一直是個跳豔舞的浪蕩女模樣。
“你好,冒味了……”自稱是他侄女親生母親的女人先開口說話,聲音與人一樣都給人留下舒適的印象。
泠昊一字不吐,比個手勢示意客人入座,仍以能凍死人的目光不客氣地盯住對方。要不是送茶的老管家適時出現,擋在兩人中間,已頗覺狼狽的拜訪者極有可能會因主人的如冰態度落荒而逃。“泠…先生……我知道你有可能不歡迎我,但是……”
“你姓什麼?”非常不禮貌地打斷女士的話語,泠昊突兀地反問。
“周,是我以前的姓,現在我則隨夫姓,杜。”訝異另一人的突然,可過度的緊張已讓杜夫人來不及考慮周詳。
“杜夫人,為什麼你要說你是我侄女的親生母親?你認為我會相信嗎?”
“我有她的出生證明,還有……當時我為了方便以後的相認,讓醫院做過鑒定報告。不管你願不願相信,泠?的確是我的親生女兒,也是我生過的惟一一個孩子。”杜夫人從手提包中取出兩份薄紙遞給從她進來後一直站著的泠家主人。
出乎意料之外,泠昊沒有接過去,甚至連看都不看。
“那又怎麼樣?她是你親生的又怎麼樣?她姓泠,一直都由泠家撫養大。”
再明顯不過的敵意與拒絕,杜夫人拿著證明紙的手僵硬著,她抬首痛苦地看眼前不講人情的男子。
“我……當年我也是沒有辦法才把女兒交給泠。我父母的家規很嚴,要是讓他們知道我未婚先孕,一定會把我趕出家門。因此我隻能說是到國外求學,而躲在好友家生下泠?。沒有能力扶養她,我再三考慮後隻有把她交給她父親,即使泠根本就不記得和他發生過一夜情的我……”
“那你今天來想幹什麼呢?想看看她現在好不好?有必要嗎?你現在的生活很穩定吧?也應該有自己的丈夫有美滿的家庭,如果再翻出年輕時的荒唐事,這對你隻有百害而無一利。”如審判者的嚴峻目光,仿佛自稱泠?母親的女人是犯戒的罪人。
和在演奏廳中被冠上聖潔光環的泠昊不一樣,和大眾傳媒前高高在上的音樂貴公子不一樣,更和她想象中泠所衷愛的弟弟不一樣。現在她所認識及接觸到的泠昊,是堵沒有情感的冰之鏡,在這麵鏡子裏映出的僅僅是她的無所適從。
“不是的……關於泠?的事情,我丈夫從開始與我交往時就知道。我父母在今年年初去世,所以現在不用再顧慮老人家的想法,我們夫婦二人決定接泠?到我們家住。她還是可以繼續姓泠,隻是我希望她能和我們在一起。”杜慧瓊急急說明自己的來意並非像對方所誤解和鄙夷的那般。
是來帶走泠?的,這個杜姓女人是來帶走流著泠一半血液的泠?……泠昊犀利的目光一瞬間變得迷惘,並有火花激出。努力不讓自己的臉龐流露任何憤怒的表情,他的臉色異樣蒼白。
“泠?姓泠……姓泠……”像強調似的,他重複。
“這個我知道,泠先生,請放心,我丈夫也承認泠?是我和泠的孩子。泠?是我的女兒,而她父親又死了,我希望我能親自照顧她,僅僅如此而已。”
僅僅如此而已?那為什麼她不在泠死時接自己的女兒到夫家一起住?為什麼泠?是由泠家養大?這個女人……泠昊厭惡地露出一抹任性的微笑。
“你……”他故意停頓數秒,“……不覺得自己很髒嗎?”
保持至今的優雅終於崩潰,杜慧瓊全無血色,驚駭地注視比自己小四歲的著名鋼琴家。
“我不會把?交給你,你們也沒必要見麵。泠?是我……們泠家的人,從你把她送給我哥哥的那天起就同你毫無關係。杜夫人,你姓杜,對泠家而言隻是陌生人。請馬上離開,我不希望我們再有瓜葛。”清晰且迅速的話語,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幾乎失態,泠昊愈加憎惡訪客的出現。
“請再考慮一下!我和我丈夫會在以後補償泠?,我們可以供她念最好的大學,我丈夫是法官,無論在經濟方麵還是教育方麵應該都不會比泠家差……請想一想一個做母親的心情……泠先生……”
受到拒絕的人激動地從椅子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一切的優雅與溫柔都被急切的懇求與無力的絕望所取代。
“請馬上離開!”背轉身地絕情冷酷,就算聽到了竭力壓抑的哭泣聲,也全當做不聞。
杜慧瓊掩麵而泣,將一張名片放於桌麵,她努力逼自己平靜下來。
“打擾了……對不起……”
耳根清靜許多,也知道杜慧瓊已經離去,泠昊回轉身。從大廳正好能看到院裏陽光正豔的景象,大槐樹的每片綠葉都泛著溫潤的光澤。出神地看了會兒老槐樹,他步向琴房。
泠?……姓泠……
他還能瞞多久呢?應該很久吧。除了他,這世上已經沒有人知道……
泠?可以不姓泠,可以不是泠家的女兒,但不能不是他的。她由他養大,她是他的泠?,即使他對她所能表現的情感隻有厭惡。
“你是個怪物,一個隻會彈鋼琴的怪物呢……昊,你一點也不懂感情,而且也一點都不想了解除去音樂之外的其他事物。”死去的兄長曾悲傷地凝視他,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