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1 / 3)

淡青的晨曦斜映在窗扉上,泛出輕柔的光澤。

方緒雅斜靠在葉凜懷中,怔怔地聽他說話。

“……吉永龍夫為了提高自身在世界古典樂壇的地位,不願和我母親結婚,於是拋下她回到日本。那時候父親——嗯,就是葉鈞,”他靦腆一笑,“我改不了口。或者說,我心中隻承認他是我父親吧。

“父親一直暗戀著母親,就娶了懷有身孕的她,還將那個孩子視如己出……那個孩子就是我。”葉凜頓了一下,“而吉永龍夫終於如願以償娶到了德國音樂名門鮑曼家族的女兒,並借此登上了波士頓交響樂團常任指揮的寶座,圓了他成為世界第一流古典音樂家的美夢。但不久,他的妻子就因病早逝,他竟又賊心不死,回來找我母親了!”

方緒雅聽到此處,見他語音顫抖,幾不成聲,若有所悟,試探地道:“那個時候,就是你十四五歲的時候……”

“對,我十四歲生日剛過,在布魯塞爾國際小提琴賽上得獎歸國,並灌錄了第一張CD。”葉凜苦笑著點頭,“卻知道了這麼一個晴天霹靂的秘密……而且,原本平凡幸福的家庭也、四分五裂……”他聲音更形低啞,“我更被迫,放棄了小提琴……”

方緒雅靜靜地凝視著他,見到他瞬間脆弱下來的側臉,對他心底傷痛略有所悟,便不再追問,索性輕歎一聲,靠在他懷中。

葉凜絕口不再述說,隨手攬緊了懷中佳人,陷入了沉思。

“對了,”他忽然出聲,“我有東西想讓你看。”

方緒雅一愣,“什麼?”

葉凜卻不答話,徑自起身下床,拿了一疊樂譜過來。

“《狂瀾協奏曲》?”方緒雅輕輕翻開,念了出來,“你作的曲子?”她側頭詢問。

葉凜笑而不答,又拿了隨身聽和磁帶過來:“你聽聽看,可還喜歡?”他看著緒雅戴上耳機,輕輕補了一句,“這是為你作的……”

“來,這就是我要向你介紹的紐約愛樂樂團的現任團長瓊斯先生。”吉永龍夫滿麵微笑,將身畔的男子引薦給方緒雅,“他聽了你昨晚的演奏,非常欣賞。”

緒雅看向眼前的男子,但見他六十歲左右年紀,身體健碩,紅光滿麵,是個看來頗為和善開朗的老頭兒,忙點頭問好。她的英語水平勉強能聽懂,說話就有些艱澀。

出乎意料,吉永龍夫的英語不但流利,也沒有日本人慣有的假名音,頗為標準。但他的中文照舊很破,見緒雅溝通上有困難,不假思索回身示意兒子過來翻譯。

吉永司聞言暗暗苦笑,隻得上前一步。若非他精通日、中、英、德多國語言,在這群音樂名匠之中,是半點容身之地也沒有的吧?他的作用,也僅隻限於翻譯而已。

這是,瓊斯卻緩緩擺手一笑,口中吐出的竟是相當標準的中文:“不必了。我略懂一些中國語言。”

吉永龍夫訝然笑道:“這就好了。瓊斯先生的漢語這麼流利,真是想不到。”

語言溝通上的障礙迎刃而解,三人熱切地攀談起來。

吉永司踏出那一步,便覺整個人宛如踏在半空,空蕩蕩地沒了著落。眼望那三人交談正歡,他卻不便插話。良久,他輕輕一歎,悄然退開了幾步,站定一看,見無人留意,他緩緩背過身去,走了出去。

是啊,當不需要翻譯的時候,他整個人都變成了多餘的。

緩步行走在走廊上,身後隱隱傳來了小提琴聲,想來是瓊斯要求方緒雅當場獻藝了。他低下頭去,看著手中的琴匣,澀然苦笑。

他也帶了琴來,但……

方緒雅的琴聲順風隱約傳入耳中,那典雅而流暢的樂曲宛如林間潺潺流淌的小溪,在靜謐安詳中傾訴著無限的迷惘和哀愁……

他怔怔地聽著,神思逐漸恍惚,行走在走廊上,腳步虛浮。

“嗨!”

直到董亞梅的手重重拍到他的肩上,他才回過神來:“啊,亞梅小姐,是你。”他直覺地報以微笑,“什麼事?”

董亞梅敏銳地察覺了他神情的異樣,卻佯作不解,俏皮地眨了眨眼:“今天幼兒園的孩子們去郊遊,要去嗎?”

不待他回答,已牽起他的手,邁步便走。

吉永司跟在她身後,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語環繞在耳畔,不知不覺間,愁思漸去。

吉永龍夫春風滿麵地送走了瓊斯,回過身來,對方緒雅笑道:“太好了,你今天獲得他的賞識,在音樂界出人頭地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了!”他特別咬準了“出人頭地”和“指日可待”兩個成語的發音,笑吟吟地看著方緒雅,顯得心中甚為得意。

“對了,你昨天急著離開,去做什麼?”他想起來了什麼,隨口問道。

方緒雅玉靨一紅,不動聲色移開話題:“嗯,吉永先生,你認為我今天演奏的那段曲子如何?”

吉永龍夫點點頭,笑意更濃:“非常出色。這是誰的曲子?我從前沒有聽過……”他沉吟著思索起來,“是小提琴協奏曲中的一段吧……”

方緒雅盈盈一笑:“它是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名叫《狂瀾協奏曲》……”她取出磁帶,找到了插座,放了起來。把樂譜遞到了吉永龍夫手上,她站在一旁,看他翻閱。

《狂瀾協奏曲》由三個巧妙聯係而且和諧發展的樂章組成。

第一樂章是流暢的快板,首先由樂隊奏出清新愉悅的A大調主題,奠定了第一樂章的調性……樂隊的引子之後,是獨奏小提琴一段高雅的抒情小慢板,舒展而富有表情,樂隊波浪型的伴奏使之更富生氣。——這也就是剛才方緒雅在瓊斯麵前演奏的一段。

如果說第一樂章猶如緒雅未遇見葉凜之前的人生,平靜而舒緩,宛如林間溪流,潺潺流淌,沒有波折,那麼第二樂章就是二人的邂逅相遇。

E大調的第一主題,纖細,淒清,情意纏綿……月下,他遇見淚水漣漣的她,決意改變她……之後,她的人生河流再不複平靜,處處是狹澗,處處是險灘。音樂時而斷續嗚咽如鮫人夜泣,時而連綿奔騰如野馬脫韁,忽強忽弱,變幻不定……正如流水在重重阻礙中艱難前進,那第一樂章中隱約的迷惘在這一章強調得更加明顯,而且突出了一種痛苦哀愁的情緒。

最後的第三樂章,回旋曲,快板。在前麵的低口委婉之後,獨奏小提琴終於如百川歸海,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跳躍的明亮的主題,就像是燦爛陽光普照之下的海水波瀾,噴湧出最美麗的浪花。獨奏小提琴以較強的力度奏出這緊湊的音樂,顯得那樣的崇高而明朗。整個樂曲都像是在激動地引吭高歌,奔流不息的樂思令人屏息凝思,留連忘返……

因為,痛苦之後,她站了起來,仿佛脫胎換骨,浴火重生,將那個懦弱、膽怯,擁有令人驚歎天分卻毫無自信,戴著“濫好人”的假麵具的虛偽外在完全舍棄了!

——在痛苦、掙紮、悲傷、憤怒之後,她選擇了,成為樂觀自信、主宰自己命運的女子!

“啪啪啪……”

一曲終了,吉永龍夫情不自禁鼓起掌來:“太精彩了!”他緩緩合上麵前的樂譜,搖頭“嘖嘖”讚歎,“磁帶的音效並不好,但無論是演奏者還是作曲者,都實在太棒了!”他仰起頭來,炯炯地望向緒雅,眼中放出熱切的光芒,“這是誰的曲子?”

緒雅微微一笑,啟唇吐字:“葉凜!”

頓了一下,她緩緩補充:“作曲者是葉凜,演奏者也是葉凜!”

潔白的雲彩緩緩流過蔚藍的天穹,和燦爛的陽光交織成美麗的光影圖畫。微風拂過,揚起一串歡聲笑語,為這夏末風景平添了幾分溫馨和愉悅。

董亞梅斜靠著樹幹坐在草地上,含著淡淡微笑看著那群笑得天真爛漫的小孩,心中一片寧馨。吉永司奏著的童謠愉悅而輕揚,溫柔地縈繞在耳畔。陽光燦爛而和煦地照耀在身周,和著不時拂過的微風,令這個夏末的郊外格外愜意。董亞梅靠著樹幹,不由舒服地閉上了眼,迷迷糊糊地快睡著了。

“好了,小朋友們,來吃午餐吧!”幼兒園主人霍介和女友田中美惠子開始安排孩子們午餐——無非是讓大家坐好,吃帶來的點心。而吉永司也終於得以停止演奏,稍作休息。

他左右張望了一會兒,見霍介和田中美惠子坐在孩子們中間仍然情意纏綿,有些不願過去打擾。轉身望去,見到靠著樹半睡半醒的董亞梅,他不由淡淡失笑,下意識地走了過去。

“呃……”走到近前,吉永司有些猶豫起來,“亞梅小姐……”望著她半闔的雙眼,他不知該否將她叫醒。

“啊?”董亞梅並沒有完全睡著,下意識睜開了眼。

吉永司倒是吃了一驚,頓了一下,才含笑開口:“到了午餐時間了。”

董亞梅輕輕打了個嗬欠,莞爾一笑:“是嗎?”卻仍懶懶地靠在樹幹上不想起來,半響,她悠悠地噓歎一聲,“真舒服!”抬眼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前,有些局促不安的吉永司,她眯起眼笑開了,拍拍身邊的草地,她招呼道:“坐下吧,這裏很舒服哦!”

見他沒回答,她也毫不在意,再度輕輕闔上雙眼,還哼起小曲來。

吉永司怔怔地凝視著她,不由有些發愣,仔細聽去,她哼唱的是日本電視劇《悠長假期》的插曲《Slient Emotion》,他輕聲發問:“你喜歡這部片子?”

董亞梅停了下來,卻仍沒有睜開眼睛,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灑在她的靨上,泛出輕柔的清瀅光澤。吉永司怔怔地望著她,感受到那種悠然恬靜的感覺緩緩在心底縈繞流動。

半晌,他微微一笑,這一笑灑脫優雅,光芒若陽光燦爛,仿佛是,掙脫了十多年來的心頭枷鎖,便如這夏末午後的天氣,晴空萬裏,風和日麗。

“……我,為你拉一曲吧。”他含笑輕喃,不待亞梅詫異反問,已舉起小提琴,開始演奏。

董亞梅驚訝地睜開雙眸,便見到立在身前的男子,在燦爛的陽光中,全心演奏著《Slient Emotion》。

琴音隨著他流暢的動作,回蕩在草地上,輕輕柔柔地似在詠誦著和煦的天氣,溫柔的心情,又似在傾訴著無限的愛戀……

董亞梅抬起頭來,怔怔地向他臉上望去。陽光很耀眼,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有那柔情無限的琴聲,在耳畔縈繞回蕩……

她緩緩地站起身來,不知不覺間,淚,已潸然而下。這是她所聽過的,最美最溫柔的琴聲。

“我們……”琴聲止歇,兩人不約而同地齊聲開口,又在驚覺之刻雙雙住口。

吉永司仍地微微含笑,董亞梅卻是淚流滿麵。

“你先請。”吉永司望著她,柔聲說。

“……我們,”董亞梅抬起眼凝視著他,盈盈的淚靨上忽然綻開了甜美的微笑,“我們結婚吧!”

吉永司亦綻開笑容,用力地點頭:“對,我們結婚吧!”

見他笑得陽光燦爛,董亞梅歡呼一聲,踏前一步,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琴……”他還沒來得及放下小提琴,忙提醒她。

董亞梅卻不鬆手,笑得清脆如銀鈴,索性更用力地擁緊了他:“我們一定會幸福的,一定會幸福的!”

吉永司聽得此話,黑眸中亦緩緩浮現會心笑容。輕輕頷首,他宛如歎息般堅定地出聲:“是啊,一定會幸福的!”他爽朗地笑了,“因為,人生由我們自己把握!”

“為什麼?為什麼?”方緒雅睜大了驚詫莫名的美眸,失態地在吉永龍夫麵前大聲問道,“為什麼我不能在公開場合演奏《狂瀾協奏曲》?”她悲憤而又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