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泠先生了解的並不深,不過這也難怪,畢竟他是你的長輩,小輩對長輩一向都是躲得遠遠的。你應該多翻翻以前的照片,泠先生可是很疼你的,幾乎每張照片都把你抱在懷裏。自從看到那些照片後,我才明白泠先生並沒有傳媒所報道的那樣不近人情。”忙碌地穿梭在各個房間,為泠昊服務了有兩年的老劉說個不停。

“照片?什麼照片?”她不記得和昊有過合照。

“你不記得也是當然,大都是你五六歲左右時拍的。對了,有一部分就是在南尚拍的,南湖遊舟的情景,風景很漂亮,如果有機會我也想去旅遊一次。”

南尚?她小時候和昊一起去過南尚?不記得!如果是真的,那麼上次泠昊為什麼要對她撒謊,說沒遊過南湖?完全沒有理由的,但……除非,是昊不想讓她知道他們曾一起遊湖,還有照片的事。欺她年齡小都不記得,然而為什麼要隱瞞呢?

烏雲密布的天空中有閃電劃過,悶悶的雷聲,悶悶的心情。書亂七八糟地扔在沙發上,她屈膝,想著泠昊不願把某些事情告訴她的原因。滂沱的大雨,雨聲喧雜,吵得她混沌的腦中找不到一點思路。

“老劉,你真的覺得昊很疼我嗎?”為什麼自己從來都沒感覺過呢?找不到答案的她隻有隨口問道。

“你自己沒感覺到嗎?我可是都看在眼裏,你看這次搬家是因為方便你上下學。泠先生不喜歡住在市區,那棟公寓隻是他用來作為短暫休息而添購的,基本上他不會在那兒過夜。這次完全是考慮到你進的中學離公寓比較近,才會決定放棄這裏搬過去。”

“可是他今晚就不回來啊。”一定不是像老劉所說的,昊不可能是為了她而搬到自己不喜歡的地方住,昊是討厭她的,即使自己也希望老劉說的是事實。

“嗯……這倒也很稀奇,估計被什麼事情拖住一時走不開,再說這天氣也太糟糕,說不定高速公路會被封。”沒有察覺泠?忐忑的心情,他繼續整理要帶走的物品。

“那些照片,我和昊拍的合照放在哪裏?”

“在泠先生放曲譜的書櫃裏,不過隻有他有櫃子的鑰匙。”

微微期待的心情隨即落空,覺得屋內布滿潮濕的氣味,泠?不舒服地扭扭身體。屋外又開始下雨,早知華都近幾天會是大風暴雨的氣候,她寧可死賴在南尚不回來。

“好悶啊!”她自沙發上站起來,窮極無聊的咕噥引得屋內另一者的同情,對方以其特有的沉靜微笑安撫忍受不了沉悶的十八歲少女。

“想不想看影碟?我收藏了不少好影碟,在這樣的天氣裏一邊吃著剛出爐的點心一邊看影片可是很享受的。”

“好啊,原來你喜歡看電影,有什麼有趣的片子嗎?”

見泠?換上感興趣的表情,老劉便回房取出幾張影碟。

“你挑挑吧,這幾張都是非常有趣且精彩的影片,我把東西整理一下,再做些點心。”

“真是懂得享受的中年大叔啊,難怪昊會雇用你,除了廚藝完美外,還知道如何享受人生。如果昊有你一半的性格,那麼我和他一起生活會愉快些。”翻閱手上的幾張碟,泠?於不經意間說出心理話。

“那麼你現在生活不愉快嗎?生活愉不愉快這是心態問題,容易滿足就愉快,不滿足自然不愉快。”屬於廢話哲學的觀點,但卻也是真理。

“是啊……不滿足……咦?這張《吸血鬼與小姐》應該是恐怖片吧?”看到片名與血紅背景色的封麵設計,泠?好奇地問。

“不是恐怖片,應該算是部悲傷的喜劇片。這部電影挺有名,根據同名的舞台劇改編,你沒看過?很多女孩子都很喜歡裏麵演吸血鬼的男明星,我也喜歡,可惜……”一直是其影迷的老劉因想起東之國最年輕的影帝已逝世多年便不由感到略微傷感。

“就是那個因槍支走火死掉的那個吧,我也很喜歡他,但從來沒聽到他拍過這麼部吸血鬼的片子。”頗感意外,她急急翻看上麵的內容簡介。

“這部片子沒有公映,大概是因為某種我們老百姓無從得知的原因,我是在黑市上找到的。很棒的電影哦,年輕的時候我看過這部舞台劇,當時因為迷戀舞台劇,我差點就放棄大提琴改學戲劇。”雨天,一個偶爾的契機,舊日的年少情懷,中年男子隱在眼角的蒼桑顯得柔和也溫暖。

“大提琴?老劉你會拉大提琴嗎?我從來都沒看你拉過。”過度驚訝之餘,泠?走進廚房。

“我從七歲就開始學拉琴,那時候還不及大提琴高,大人們看到我練琴都忍不住發笑。一開始是我父母認為多學一樣東西沒壞處,後來不知不覺我就喜歡上大提琴,很努力地學習和練習,希望自己有一天成為大提琴家。”說話者的手指如其身材一樣頎長,然因長期家務勞動而粗糙的表麵實難想象是一雙長期拉大提琴的手。知道這雙手能將一個土豆在三十秒內切成均勻的絲,能調配出媲美大酒店的湯食,能把一個圓長的蘿卜雕成一朵白色薔薇……可是無法想象它拿上琴弓的一刻。

“為什麼後來不拉大提琴了呢?”她輕聲問,如同輕輕掀開敷在傷口上的紗布。

“為什麼嘛……”曆來溫柔的笑意在問者的麵前第一次浮上苦澀,“……沒有信心自己能一輩子拉大提琴,也可以說是沒有才華吧,說來好笑,幾秒鍾的突然覺悟。”

凝視拉過大提琴的管家,從未體認到何謂夢想的少女不知是為誰悲哀,惟有聽聞雨點打在關緊的窗玻璃。

“華都音樂學院畢業後,我在一個二流的樂團裏當大提琴手。支持樂團營運的財團為了讓樂團贏利決定辭退一批他們認為是毫無作用的寄生蟲,我就是其中之一。起先自己和別人一樣感到氣憤,抱著心愛的大提琴我到處求職,在四處碰壁後我被一所業餘音樂學院聘用,指導一些對大提琴感興趣的社會人士拉琴。到現在我都記得當時老年學生和我說話的情形,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當時說:‘老師,我以前在華都音樂學院也是專修大提琴的。’

“我不明白他這麼說的原因,無措地盯著他花白的頭發,不安地等他說下去。

“‘我自認為拉的不比老師你差,相信你也發覺到這點吧?我之所以來這裏拉琴,隻是因為退休後在家裏沒事可幹,因此才想到來業餘音樂學校拉大提琴。’我弄不懂老人究竟想說什麼,隻能幹等,對方以不是年輕人能具有的深邃眼神回視困惑的我。

“‘像你這樣的水平,其實並沒有資格指導別人,如果單純把拉大提琴當做興趣,也算無可厚非,隻是如果你以拉大提琴作為終身職業,我覺得是對音樂與大提琴的冒犯。音樂人人都可以聽,都可以喜歡,都可以嚐試,但要終身與音樂為伍,要能駕馭音樂卻決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的。’……”

圓睜眼,一旁靜靜聽完一切的泠?感到憤怒,然而當看到老劉幹淨又明朗的笑臉時反而變為悲傷。

“就因為這個你放棄大提琴?為什麼呢?為什麼要管別人說什麼呢?隻要心裏高興喜歡就好啊。”

“這是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年輕時也這麼想,所以即使指導老師一直說我沒天分,但我仍憑自己的努力固執地考進華都音樂學院。那老人說得對,我可以憑自己的喜惡拉大提琴,卻不應該以老師的身份教授大提琴,甚至不具在樂團中占一席之位的資格。”

“但你很喜歡拉大提琴吧?就這麼放棄而改行當管家不是很可惜嗎?”她為他心疼。如果有一天要昊自動放棄鋼琴,他能放棄嗎?都是一樣的啊,大提琴也好、鋼琴也罷,童年、少年、青年……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都獻給了他們最鍾愛的音樂。

感受到她悲淒的心境,老劉不介意地笑了,把蛋糕從烤爐中取出。金黃色的蛋糕,烤得恰到好處,廚房內彌漫開甜膩的香味以及新鮮奶油和巧克力的特殊味道。小心翼翼地用巧克力做成點綴的花紋,此時成為蛋糕師傅的人看起來具有其獨特的風采。

“我的人生不是隻有大提琴,大提琴不是我人生的全部,這個蛋糕便是最好的證明。音樂也一樣,音樂表現的方式不僅僅一種,生活也是一種音樂,無處不在的美好音樂。我的天賦是成為一個令雇主滿意的管家,能讓泠先生全心全意彈出世人交口稱讚的好音樂,我感到非常自豪。你看,我的工作並不是放棄音樂,隻是我真的不適合拉大提琴而已。”

音樂究竟是什麼?在成就少數人名利欲望的同時,也是失敗者的生活。泠?能窺到藏在音樂背後的人生,可那份隻有當事人自己嚐到的辛酸她體會不到。

突然間想到一心要到華都成為流行歌星的阿海,他說他也是真心喜歡唱歌的,想要功成名就。雲雲眾生之中,想必有很多因為喜歡音樂而希望憑借音樂得以成功的人。可是音樂竟也如同現實一般殘酷,具有著金字塔般美麗穩固又尖銳的造型。泠家一直坐在金字塔的頂端,泠昊甚至都被喻成了神,當他俯視其腳下的音樂領土時,他踩著的不光是其他人的失敗,還有是泠家曆來繼承者的白骨。當然,很多年後他也一定會成為這美麗金字塔中的木乃伊帝王。

“嚐嚐蛋糕,口感應該很好。”展露著自信滿滿的微笑,不再拉大提琴的大提琴手端著切好的自製點心。

小心地把一小口蛋糕放進嘴裏,軟而甜的滋味融化開,決不是音樂的味道,是生活的。

“一定比你拉大提琴好。”美食當前,她打趣一句,緩解自己變得沉重的心情。

“當然。”滿足的老劉眯眼微笑。

電閃雷鳴的深夜,門窗緊閉的屋內隻有電視機熒屏的光線在忽明忽暗地閃爍,輕鬆的笑聲與食物的香味自成甜蜜的氣氛。客廳的落地古式鍾快走到十點半,第三張影碟也接近尾聲。一口氣連看三部影片,中年男人與剛成年的少女並不感覺疲累。

“要不要再看一部?”

“如果你還想看的話,不過明天早上小心起不了床。”

“啊,有什麼關係,昊又不在,我不必在八點整準時吃早飯。”

“的確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年齡相差兩輪之多的一老一少輕鬆愉快地交談著,相處融洽。

“怎麼可以這麼說,我隻是不想……”不等說完,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兩人對視一眼,身為管家的人準備起身一看究竟。嚇人的是老劉才走到小客廳的門口,正門就被無禮地推開,撞擊牆的聲音不下於雷聲般令人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