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離演出開始還有二十分鍾,但音樂廳內幾乎座無虛席。廳外是散亂的人群,或站或靠或坐,無數樂迷都期盼自己能有碰到退票者的好運氣。有錢的、沒錢的,高貴的、貧賤的……都被公平地拒絕在音樂廳的大門之外。焦急、無奈、懊悔、不甘……每張臉都有不同的神情,卻透露出無限的渴望。直到南尚的舊鍾樓遠遠飄來七下沉重,等票的人群才漸漸散開,可仍有不少癡心者依舊站立於酷熱的夏夜中與蚊蟲為伴。

廳外的癡等者們聽到廳內傳出的如雷掌聲,猜測著音樂貴公子緩緩走向那架昂貴的大鋼琴。的確,泠昊出場了。頎長的身材搭配黑色的合身禮服,從容自信的步伐,音樂家特有的卓爾不凡與優雅,冷冷且略嫌傲慢的氣質,光是外形,他就已迷倒了全場觀眾。數千人的音樂廳驟然安靜,沒有一個人講話,沒有一點雜音。寂靜,更如死一般的沉靜,仿佛偌大的廳內僅有音樂家一人。

有人受不住壓抑的氣氛,輕輕咳嗽一聲,四周立刻有無數雙斥責的眼睛瞪向他。如被逮個正著的偷情者,咳嗽的人臉紅地垂首,以躲避周圍非善意的注視。

泠昊向觀眾席深深鞠一躬,開始今夜的演出。鋼琴的黑白鍵在他手指的馭策下有了生命,魔法時刻的神奇,音符以花瓣在風中輕搖般柔若無骨的韻味步出獨特且魅人的舞姿。一圈又一圈,夏夜之月的銀暈下,一個停頓,一陣風起的悠遠,風突然停息時的無力墜落……如自然界最完美的融合、最微妙的細節,音符舞成風,舞成曲,高唱出或高昂、或低泣、或悠揚、或輕快的天堂之音。

所有的聽眾如癡如醉,仿佛被天使引至另一聖潔世界。不再有凡俗的打擾,世間擾人的俗事,塵世的無邊苦惱,一切的愛、恨、情、仇全都消融在這澄淨純粹的完美旋律中,久久回蕩……

既是聽眾,又是觀眾的每個人癡癡凝望台上的演奏者。他們迷惘地發現台上的黑色身影與黑色的大鋼琴漸漸融為一體似的越化越淡,隨後又越來越現眼……最終升華成一團耀眼的萬丈光芒!

沒有鋼琴!沒有演奏者!沒有觀眾!沒有意識!沒有世界的一切!純粹地隻有引領人類脫離紅塵的天使之音,令人終生也不忘的輝煌音樂之光!天堂的門無聲地打開,睜不開的眼,浮躁的心無比安寧,是一個人間永遠不可能存在的音樂世界,而那個沒有真身的主宰者以其高貴的姿態微笑地俯視他們……

沒有掌聲,一曲結束後,半場休息時,都沒有掌聲,仿佛六千多個座位上坐的隻是六千多具不會動的軀殼。當最後一個音符也盡責地獻舞完畢,處在神遊狀態的人們仍悠遊於方才的音樂仙境。而萬般俱寂的音樂廳內依舊若有若無地回蕩著已停歇的鋼琴聲,似乎美妙的琴音繞梁不散。

演奏完畢的泠昊鞠躬,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走下台,掌聲仍未響起。一秒、兩秒、三秒……時間之神突然打個噴嚏,眾人才從退卻的幻想之光中醒來。不知是誰頭一個反應過來,用力地拍掌,於是麵對隻剩鋼琴的空曠舞台,人群瘋狂起來。掌聲,轟雷般的掌聲,人們齊站起身,一起拍掌,從慌亂無章到有節奏的。強、弱、強、弱、強……掌聲的節奏,不約而同,是讚美也是邀請,邀請他們的“鋼琴聖者”再次出場,再次賜於他們感官與精神的享受。

休息室裏,拿著紙杯想喝口冰咖啡的泠?也被場內的熱烈氣氛驚動,紙杯中的深色液體差點濺上衣服,她唏唬不止。

這就是處於光源處的泠昊,像神像聖的泠昊,讓天下眾人皆醉皆狂!可是在她心裏,他隻是昊,冷淡的、孤獨的、不欲為她所了解的昊,厭惡她又不得不照顧她的昊,有著她這個隱晦之影的昊!早知,她就不該來,來了也隻會更自卑於自己姓泠,更自卑自己的無知與任性。

“怎麼了?”回到休息室裏的泠昊看到發呆的侄女,問道,連著一小時半的激情演出,他因疲累而微微喘息。

回過神,她笑笑,有自嘲的味道。

“隻是被這種場麵震住了,第一次看到昊的音樂給予周圍人的衝擊。”

泠昊低聲輕笑,姑且把泠?的話當做讚美。摘下貼在皮膚上的手套,他換上一副新的後接過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擰開,極為口渴似的飲下一半。

“泠先生,真的是太棒了!和昨晚一樣,觀眾都興奮得不肯離場,大家都要求您再出去一次。”南尚音樂廳的經理一張肥臉漲成豬肝色,激動得連敲門的禮數都忘了。

“我這就出去做最後的謝場。”出於演奏者對觀眾的感謝和尊敬,泠昊匆匆進來又匆匆出去。

觸摸不到的背影,泠?半是悵然地啐口咖啡,苦中帶甘。休息室的門被再次推開,放下紙杯的她撞上一張不陌生的俊朗臉龐。

“是你!怎麼會……”手裏拿有一張碟的唐逸怔在門口,懷疑自己眼錯或者是找錯了休息室。

泠?的眼睛不由看向來人抓在門把上的手,修長的手指,勻稱的骨節,上次的傷並沒有留下不幸的痕跡。朝對方點點,她肯定唐逸沒有認錯人。

“沒想到我們會在這裏相遇,你也是偷溜進來找泠昊簽名的吧?上次的錢我得還你……你叫什麼名字?”

找昊簽名?能想象得到。眼前的青年也彈鋼琴,會崇拜泠昊自是難免,不過在四周警衛森嚴的保護下,他還能潛進昊的休息室,絕對是個十分有辦法的人。不想和僅僅兩麵之緣的人多有涉及,她成全他的誤會。

“我說過不用還,是因為我你的摩托車才會撞壞,而且又傷了手。”

“不,一定得還!如果讓文洛知道我遇到了你竟然沒把錢還你,他準會氣死的。而且上次的修理費總共才花了四百元,你給得太多。”怕對方不肯收回錢,唐逸連忙從長褲口袋掏出幾紙大麵額的紙幣,一個勁地塞給坐在椅子上的人。

想把紙幣塞回去,然而對方早一步拉開兩人距離。泠?不由站起,握著錢的手停頓數秒便將錢放入桌上的小背包。既然對方一定要還錢才安心,她也沒理由非拒之門外。

“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你,你是怎麼潛進來的?警衛可是很嚴的啊,我是冒充清潔人員才混進來。”在異鄉,又有過一麵之緣,而且認定是同道中人,唐逸熱絡地打開話題。

原來如此,她想開口說“我也是”的時候,休息室的門無預兆地打開。外麵還是震天動地的掌聲,皺著眉的泠昊冷眼看站在一起的年輕男女,眼中有一閃即逝的無措。

“泠先生……”能如此近地與自己崇拜的鋼琴家麵對麵,一貫對自己的交際能力非常有信心的唐逸在此時此刻也變得遲鈍,以至於沒有注意到身旁的泠?已越過他走到泠昊旁邊。

“結束了,快走吧。”怕被樂迷和記者纏住,泠昊沒時間理睬休息室的青年,拉住泠?的手臂,兩人以最快的速度由隱密的安全出口離開南尚音樂廳。

呃?怎麼回事?那女子不是和自己一樣溜進休息室找泠昊簽名的嗎?一愣即醒,追上去的唐逸才到轉角處就被警衛攔住,眼睜睜地瞪著今晚音樂廳的主角與神秘的少女一同坐進豪華轎車駛離他的視線範圍。

那個奇怪的女子和泠昊是什麼關係?情人嗎?可泠昊是潔癖者啊,而且公開表示對感情的懷疑和鄙視。如謎一般的第二次相遇,如謎一般的少女與如謎一般的鋼琴之神……

“文洛,沒幫你要到泠昊的簽名,但這次的南尚之旅真的很有趣哦……”被丟下的青年興奮地自言自語。

另一邊,車裏的離去者們也進行了簡短的對話。

“那個青年是音樂廳的工作人員嗎?”

“啊?不是,是個樂迷,想要你的簽名。”

“可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困惑的語氣,泠昊甩甩找不出跡象的腦袋,纖長的手指拂開額前的發絲。

“算了,記不起來就證明不重要。”特屬於他的淡然和漫不經心,“明天下午我們回華都,等下次……下次再來南尚時,也許,我們可以一同遊南湖。”

不是自己的耳背,昊說下次和她一起去遊南湖!泠?抬眼,泠昊極富線條感的側麵全埋在陰暗的車廂內,看不清,更無從猜測。

“下次啊……要隔多久呢?”她可有可無的歎息訴說出深藏於心的期待。

泠昊的寬肩和唇動了動,沒有回答,連他自己都不能許諾的時間期限。寬敞的車內泠?舒展開因久坐而僵硬的四肢,雙手枕在後腦勺靠住椅背,兩眼望黑乎乎的車頂。像是泠昊的低喃,又像是泠?的輕歎,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

“總會有下次的。”

於是抱著總會有下次的期待,兩人離開逗留短短三天時間的名城。飛機起飛再降落,不像時間,總沒有重複的時候。所以下次吧,下次他們一定要去遊南湖,一起遊南湖!泠?這麼想,憐昊也是……

八月底的華都進入頻繁的雷雨期,庭園裏沾滿被暴雨打落的雪白花瓣,淒淒楚楚,透出一股夏日不該有的寒意。與一星期前到過的南尚相比,華都在氣候上要更悶熱些。合上手中的教科書,泠?伸個懶腰,揉揉眼睛,看屋外的花樹傻傻發呆。

聽從泠昊的安排,三天後她將要參加華都德馨中學的插班考,所以不得不重新複習丟棄已久的功課。就算自己對未來有更多的不確定與猶豫,可她已不願再違背泠昊的任何一個意願。

“泠小姐,要不要為你做些點心?泠先生剛才打電話回來,說他今晚不回來,住在市區的公寓。”將一箱箱打包好的書冊搬出書房,管家老劉殷勤地詢問。

“不用麻煩了,晚飯我也不想吃。”一想到手上捧著的教科書,她就沒胃口。

“年輕人應該有正常的飲食,泠先生就很注意三餐的定時。想吃什麼就告訴我,除非你不相信我的手藝。”輕放下手裏的箱子,既是管家又是廚師的中年男人走向廚房。

“昊做什麼事情都很準時,簡直就和刻板的電子鍾一樣。”

“嗬嗬嗬……”廚房中傳出爽朗的笑聲,管家將一盤切成薄片的紅瓤西瓜端至女主人前麵的矮幾上,“這正是泠先生的優點之一,雖然他看上去難以接近,其實是很好的人。”

“也許吧,我隻知道他是音樂天才,有潔癖,嚴厲不講感情。”泠?不理解老管家那句“其實他是很好的人”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