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的噪聲在酒醒後的腦中形成捶鼓般的轟然,好吵。泠?雙眼掙紮開一條細縫,神經回路有暫時的失控。看到從窗簾縫隙間透進的明亮光線,環視臥室內還不夠熟悉的布置,她勉強能確定這是自己搬家後的新房間。
稍稍回想起昨夜酒醉後的模糊印象,應該是唐逸與廖文洛送她回公寓。伸手取過床頭櫃上的鬧鍾,下午兩點四十七分。
“睡過頭了……”搖晃著坐起上半身,她咕噥著,嗓子冒煙似的渴。
以前千杯不倒的自己怎麼會喝醉呢?隻是近一兩個月沒沾過酒而已。匆匆衝個澡,換下一夜睡得不成形的衣衫,她稍微能正常地看待四周的物品與環境。
“終於起床了嗎?要不要給你弄碗獨家秘方的醒酒湯?”大客廳裏正在擺弄盆栽的老劉見她一臉難以睡醒的痛苦模樣,微笑道。
“啊……不用……”感覺多少有幾分不真實,如果醒來是在陌生酒吧冰冷的地板上,她反而覺得更好些。
“很難受吧?喝得這麼醉,一倒在泠先生的懷裏,你就睡著了。”管家放下手裏的剪刀,給酒醒的人倒杯苦茶。
“昊也知道?我都沒一點印象,看來昨晚真是喝多了。”一口氣把苦茶喝光,她在長沙發上半躺地坐下,“他很生氣吧?現在人呢?”
“在書房改樂譜,怕吵到你睡覺,今天還沒練琴。”
泠昊每天最低限度要練三小時的琴,這個習慣泠?自是清楚,也因此她開始頭皮發麻。
“那個……他有沒有說什麼?”
“什麼都沒有,不過昨晚送你回來的兩個年輕人被他訓了幾句。要不要先幫你煮點食物?晚飯時間還早。”
果然是唐逸他們送她回家的,試探不出其餘的事,泠?搖搖沉重的頭。
“年輕真好啊,可以流浪宿醉,不過你畢竟是女孩子,隻有這點令人不放心。”正給深綠色盆栽澆水的老劉半感慨半提醒。
“大家都年輕過,不管是男是女都荒唐過,老劉你也一樣吧?所以年輕無罪,小小一次宿醉更無罪。”
“這是你們年輕人惟一能為自己開脫錯誤的借口,要不要打個賭,我賭泠先生年輕時就沒有做過你做的任何一件荒唐事。”笑眯眯地,老劉使不知悔意的女主人碰個軟釘,“我像你這個年紀時根本就不知道酒的味道,因為酒喝多了,手容易抖,這對演奏者來講可是件非常糟糕的事。”
一說到泠昊和音樂,泠?便打退堂鼓,不吭一聲。落地鍾“當、當、當”響三聲,聽到關門聲與逐漸接近的輕微腳步聲。
“老劉,幫我把書房整理一下……”似乎沒料到酒醉的侄女已經醒來,才到客廳的人停頓住話語,隨後避開彼此相撞的視線,“……書桌上的樂譜請你不要動,晚上我還要看。”
“好的。”將剪刀和水壺等工具放回落地玻璃門外的陽台,泠家家務的第一把手立刻消失於客廳門的另一邊。
自己被盯……不,用瞪更恰當,泠昊毫不掩飾眼裏從淩晨就開始醞釀的怒火,料到會有如此情形的宿醉者畏懼地坐直身體。
對方沒有說話,僅以其固有的淩人氣勢逼近她,彎腰俯首。仰視的角度,她著慌地盯著他越逼越近的臉,不明所以。
二十厘米、十五厘米、十四厘米、十三厘米、十二厘米、十一厘米、十厘米……鐫刻般的秀麗臉龐終於在眼前靜止不動,幾乎能感覺他的呼吸。能清晰地看到映在泠昊眼瞳中自己蒼白憔悴又透露無措神情的臉,平日看似漆黑的瞳眸在如此近距離的觀察下竟是一種反射出光澤的深褐色。憤怒、冰冷的憤怒、厭惡,痛苦的厭惡……依著瞳孔的訊息,她能讀懂的僅這兩種。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
措手不及靠近她的泠昊也像快要受不了似的恢複兩人間原本的遙遠距離。
“像、鬼、一、樣。”逐字念的語氣相當生硬。
雖還不太明白四個字連成句的意思,但她實實在在感受到被掩藏在言語背後的貶意情感。
“通宵達旦的宿醉,紅腫的眼、沒有血色的臉、幹癟的唇、渙散的眼神,你照鏡子的時候不覺得鏡子裏的自己像鬼嗎?”辛辣地嘲諷,一如他對她一貫無情的態度。而她不敢反駁,知道沒有辯解的餘地。
“比起以前那個叫阿海的小流氓,這次你交友的選擇顯然要好些。”猜不出泠昊到底要說什麼,她無法插嘴。
“我不限製你和誰交朋友,小流氓也好,同性戀也好,但也請你偶爾想想泠家的聲譽。昨晚醉成那個樣子,唐逸和廖文洛會怎麼想?竟然醉到被初次見麵的陌生男人半擁著送回家!”
“別人怎麼想你從不關心,不是嗎?”有一兩個反抗因子蠢動起來,她小聲得不能再小聲,“而且也不是初次見麵。”
“有勇氣就說大聲點!”克製不住壓抑的嫉妒和憤怒,泠昊提高聲量,“什麼叫你們不是初次見麵?我又有什麼時候沒關心過別人的想法?”
整個人都被他銳利如冰劍的目光刺透,可她仍倔強地站直身體,與他對視。
“我和他們在昨天之前就遇到過兩次,他們為了不撞傷我而摔壞了摩托車,是我賠的修車費。另外在南尚音樂廳的休息室裏,你不也看到過唐逸嗎?至於你關心別人的想法,如果有的話,倒請叔叔你說說我從小到大,你在什麼時候關心過我的想法了。”
被後半句責問反擊得無言以對,無法訴出口,在理智還存在的時候。她的想法,她的感受,他一直都知道,哪怕是她一個乞求的眼神都能讓他痛苦之至,然,不能說,不能說!
抽搐得快要扭曲的臉,受傷的苦痛眼神,神經質地敲打桌麵的手指……泠?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絕不能說的禁忌之語。
“我,懂了。”敲打的手指在室內烈火般氣氛迅速降到零度時,攥成拳。
懂了?是什麼意思?憑以往的經驗,她有大事不妙的預感。
“為了證明我是一個關心你的叔叔,從現在起,直到下星期你正式開學前,你都不允許踏出這所公寓的大門。”
叔叔!她都這麼叫他了,那麼他就該充分利用這個稱呼,而且顯然這麼多年來他隱瞞的事實還沒有被發現。
“不允許踏出這所公寓的大門?”懷疑聽覺似的重複。
“不錯,我不會讓我所關心的侄女遭受任何一點意外。唐逸和廖文洛雖然彈得一手好鋼琴,雖然是同性戀,但仍是異性,為避免以前你和阿海胡混的情況再出現,我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
醜惡、肮髒……有“鋼琴聖者”之稱的自己竟然要用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語掩飾自己那顆再也無法壓抑的強烈嫉妒心。心跌落至察覺不到人性暖意的冰冷深淵,見泠?的雙眸蒙上悲憤的迷霧,他胸口在漲滿對自己無比憎惡的同時,又湧起一股莫名的快感。
他嫉妒,嫉妒曾經以及現在都能毫不猶豫觸碰泠?的人,嫉妒泠?總是和他們親密地一同胡鬧。被嫉妒焚燒,可偏偏又憎惡被情緒左右的自己,他內心的矛盾覓不到宣泄口。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我……”就算道歉也為時已晚,她從來不懂該以何種方式撫平他少有的激烈情緒。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這也正是他想問的。泠昊冷笑地扯扯嘴角,開門進入琴室。
拒絕交流,拒絕解釋,將她徹底拒絕在他的世界之外,也是泠昊另一種表示厭惡她的方法。
怒濤般連綿不絕的旋律,狂躁地衝向琴室內外兩人各自山壁一樣頑固的心岸。為什麼一定要這樣?他們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童話故事裏常常有這樣的情景:公主被囚禁在魔鬼的城堡內,騎白馬的王子在偶然的情況下聽聞公主的美貌與遭遇而下決心營救自己未來的新娘。結局是公主和王子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而魔鬼也就隻能慘死在王子的劍下。
無聊到開始期盼下場暴雨的女子倚在窗口,屋外是黃昏時分變幻藍紫色彩的天空,沒有風,屋內悶熱之至,更使得無所事事的人幾欲窒息。
不是公主,也並非被可怕的魔鬼囚禁,她隻是被泠昊禁足一星期,當然也絕對不會出現騎白馬持寶劍的王子。然而說實話,泠昊的怒氣遠遠勝過魔鬼,受到嚴厲處罰的少女情願被魔鬼吃掉也不想像現在如此這般悶得喘不過氣。
像貓一樣豎起耳朵,聽覺在這段時間內極為靈敏,客廳內一有電話鈴聲響,她的心跳就會加速,全不被控製。要是聽到泠昊與老劉兩人的寥寥數語,她就越發覺得嫉妒與難受。為什麼偏偏隻有她不能自由活動,不能和外界聯係,不能和昊正常的交談?沉悶的時間與難礙的寂寥,她回想小時候讀過的許多童話故事,甚至還聯想到采取割脈自殺的可行性。可怕的無聊,要不是深怕逃跑會更觸怒泠昊,她早就不顧兩樓的高度跳窗逃走了。
敲門聲,來自天堂之門的動聽樂音。不等敲門者說話,她就迫不及待地打開門,管家微上揚的嘴角與客廳內舒適的冷氣都仿佛是來自美麗的異世界。
“泠小姐,有兩個年輕人找你。”
兩個年輕人?已經不在乎來找自己的是誰,隻要能夠和外界接觸,她都感激涕零。
“他們人呢?”
“在門外,是前兩天送你回來的人,要我請他們進來嗎?”
“我去就行,昊在書房嗎?”看看隔壁的緊閉房門,她知趣地降低聲量。
“還在,不過他隻規定你不準出公寓,沒有說不準別人來看你。”要她放心地眨眨眼,老劉走進廚房準備茶點。
門一開,就帶進夏日的灼熱氣息。
“嗨!”抱著頭盔的唐逸先揮手打招呼。
“有東西要還你,上次你掉在酒吧,昨天酒保問我們是不是你掉的。”廖文洛從短袖襯衫的口袋中掏出一條手鏈。
銀質,雕刻成音符狀的花紋,怪異,精致。
“原來是掉在酒吧了,難怪我找遍我的房間都沒找到,不過你們怎麼肯定它是我的?”高興地接過鏈子重又戴上手腕,她側過身子讓兩人進屋。
“因為這條鏈子很特別,見過一次就有印象,那天晚上你喝酒時我就有注意。而且鏈子上有你名字的首字母,刻得很精細。”
“謝了,要喝什麼飲料?”一掃多日累積的鬱悶,她心情愉快。
“隨便,很漂亮的公寓,不愧是名音樂家的住處。”唐逸自然地恭維。
聳聳肩,泠?不以為然,反倒是另一人的問話使她不知所措。
“泠先生現在在家嗎?”
“在書房,那天你們送我回來時沒怎麼樣吧?他對人的態度一直冷冰冰的,而且你們又是我朋友,他多半沒給好臉色。對不起,那天晚上一定給你們添了很大麻煩,謝謝。”頗感不好意思,她又是道歉又是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