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老大,我怎麼發覺你氣色不佳。”

“沒有什麼。”逃也似的,他轉首躲過詢問者的視線。

“難不成你在嚐試作曲?這些是你作的曲子嗎?”見到鋼琴上散亂的曲譜,潘亞猜測地問。

“不是我寫的,是我哥哥泠死前的遺作,鋼琴獨奏曲。”不著痕跡地把曲譜整理好移開,他盡量不讓內心的慌亂表露出來。

“泠的遺作?天,這可是轟動整個古典音樂界的新聞!老大,你能不能先彈給我聽一下?為什麼這麼多年你都沒提過?”

“沒必要,我暫時不想把這份樂譜公布出來,而且我也從來沒彈過。”他害怕通過音樂收到死去兄長所要訴說的東西,這樣的怯懦正是其自己憎恨的。

“為什麼?這份樂譜光是出已逝的音樂大師泠之手就能算得上天價,如果再由你來彈奏,甚至多鋪墊一個兄弟情深的背景,無疑會是一首經典鋼琴曲目。”

“哼,才一會功夫你就想到這些,潘亞,你是生意人做久了嗎?”他用食指按下一個琴鍵。

被一語點醒,注意到自己太過勢利的人羞愧地摸摸不長一寸的光頭。

“對不起,這些年在商場打滾或多或少都沾了些惟利是圖的毛病。但這也是我的實話,老大,如果你手裏拿著的是部優秀作品,就不該埋沒在泠家古老的抽屜裏。”

像是考慮事業夥伴所提出的勸告,他尋思著看向窗外,枝頭快要掉落的白色花朵觸動某根脆弱的心弦。

“潘亞,知道院裏那株花樹叫什麼名字嗎?”

“不知道,是種在你園子裏的,沒問過老劉嗎?”搞不清對方問話背後的目的,被問者老實回答。“原來你也不知道……”他歎似的低喃,“我突然想,我除了音樂之外就一無所知,而且……”

“而且什麼?”他的停頓使潘亞焦急。

“沒什麼,隻是突然湧起的莫名傷感。”

他垂首,脖子有美麗的弧度,眨了眨眼的臉部側影籠罩一層晦暗的無形憂怨。泠?的離開顯然已將他推進一個可怕的寂寞黑洞,讓他藏不住內心的脆弱,一些些地從已有裂縫的堅硬表殼內溢出。斷續的琴聲反反複複的,在七個音符間,似乎連他彈奏出的琴音也都帶有不經意流露的悲傷和無奈。

觀察者震驚地盯住坐在鋼琴前有著泠昊外表的彈奏者,對方的的確確、真真實實的是那個以無情和才華名聞天下的“音樂貴公子”,但又決不是一星期前自己親眼所見的“老大”。

“潘總,我覺得泠先生近來有些奇怪。”

“是哦,有時候他看似很認真地在聽你說話,但事後他又會問我們說過什麼。”從北之國出差回來後,公司的同事或多或少都向他彙報了泠昊的反常,所以他才會親自開車過來看看。

知道唐逸、廖文洛兩人因琴藝受到泠昊的另眼相待,他也問過他們。然,那兩人的回答也觸不到問題的實質性。

“我們和泠?常見麵,但從她那邊看一切都很正常啊。”

“嗯,隻除了她搬到親生母親那兒住,兩者應該沒有什麼關聯。”

抱有和唐逸同樣的想法,潘亞因挖不到根源而擔憂。

“老大,你還記得我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拉小提琴的嗎?”

“是八年前你出車禍後嗎?”不明白對方為何這麼問,泠昊抬眼。

“不錯,就是在那時候,醫生說我因車禍造成的後遺症不能再拉小提琴。”分明是過往的慘痛經曆,因仍未死絕的心而讓虛假的微笑變得僵硬。

沒經曆過,所以無從體會,泠昊的麻木正在於此。他冷淡地移開注意力,似乎對潘亞的話匣子不感興趣。

“我是個對小提琴癡狂的人,從小就這樣,在大公司當財務總監的父親一直都反對我拉小提琴。有一次生氣的他把母親送我的小提琴摔壞,於是我就偷了他的錢包再買了把,幸好寵我的母親偷偷把錢補上,還為我向父親撒謊說是她又送我的。怕父親再把新的小提琴摔壞,於是我就開始每晚抱著小提琴睡覺,去任何地方都帶著琴,和我的小提琴,我的音樂永遠在一起。我一直天真地想,就算死也要和小提琴一起。”

潘亞不管另一人有沒有在聽,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想說什麼,像是穿上魔法紅舞鞋止不住舞蹈般,他自顧自滔滔不絕地繼續說。

“音樂是我的生命,一生都和音樂同在,我的眼裏隻有音樂和小提琴。不停地拉琴,站上演奏台,參加各種大賽,得獎……每個人都說我是機械提琴手,說我和我的小提琴是融合在一塊兒的怪物……”

泠昊的手指放緩速度,原先略微跳躍的旋律漸漸趨向漫無邊際的閑散,與他心靈深處的某個回憶點起了共鳴。

“……想也不敢想我會有放棄小提琴的一天。當醫生告訴我不能再拿小提琴時,我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後來……在那次新年音樂會見到你,你問我有沒有興趣到你新創立的音樂製作公司任總裁,我考慮良久後決定答應。因為不能拉小提琴對我而言雖然是比死更為痛苦的事情,但在離開小提琴之後,我才發覺這世界除了音樂還有其他美好的東西。在聖音樂製作公司工作,既可以嚐試音樂以外的事情又可以不脫離音樂,而且我也一直非常喜歡你的音樂……”

一個永久性的休止符,泠昊的手離開琴鍵,因對方話語中的某個片段而觸動混亂至幾乎虛無的思緒。他站起來,窗外樹梢最後一朵白色的小花帶著輕微的風聲飄飄然墜落。是他眼角的餘光不經意間瞄到的,可一瞬間的模糊印象卻給予他靈光一閃的啟迪。

除去音樂之外,世界上還有別的美好的事物?!在音樂之外的世界?他從來都未留心音樂和自身之外的人與事。

“可是這世界並不是除了音樂就一無是處了,花也好,人也好……”好像不久之前泠?這麼說過。

花會謝,謝了明年會再開,而音樂卻永遠都不會!所以花朵在泠?的眼裏比音樂更珍貴,生命與情感比起完美的音樂應該更重要。音樂是為生命情感而存在的,可惜至今泠昊都不明白這點。

“潘亞……”他打斷訴說者的話,“……明天我會到公司把該處理的事情處理好,我懂你的意思。”

“你懂?可是連我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說些什麼。”笑得些許悲哀,“老大,不管是什麼讓你起了變化,但你還有你的音樂和鋼琴,而且你在這方麵的才華也確實是無人可比擬的。所以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倒情願你為了音樂而不去注意音樂之外的美好事物,這是作為你的忠實樂迷的自私。”

涼透心的笑聲,泠昊充滿諷刺與悲哀的笑容,使旁人不解也心酸的笑容。

“是嗎?自私?的確……沒想過我是個逃脫不了情感束縛的人,隻當我是一個隻懂得鋼琴的天才。”

“老大……”潘亞大驚失色,“怎麼了……你究竟怎麼了?突然說出這些話……”

“沒什麼,你走吧,隻要管理好製作公司的事就行。”恢複為常見的冷漠背影。

是拒絕更深層次的交流,還是不懂如何把自己內心的傷痛向別人剖析?這種連泠昊自己都答不上問題,潘亞更是不能知曉,惟有摸摸鼻子上的灰,靜靜離開。

一聽到下課鈴響,拎著輕便的書包泠?第一個衝出教室,穿過重重的教學樓她快步走向校門。認真上課,按時下課,在母親麵前做一個好女孩,正常平凡的生活將她變成一個毫不起眼的泠?。但個性未變,也因此在這所沾染世俗氣息的學校中沒能交到一個朋友。不在乎,她一直沒有朋友,孤單地成長,和泠昊一樣不讓人接近的孤單。

很遠就能看到校門口站著的頎長身影,不安的局促全表現在他左顧右盼的舉止上。從小到大,她沒見過比杜樂成更容易害羞的異性,所以當他開口說願意每天等她放學一起回家時,杜家所有人都大大吃了一驚。

“阿?!”杜樂成憋足一口氣朝來人招手呼喊,怕引人注意又深怕等待的人沒看見自己。遺憾的是他斯文的氣質與俊秀的長相這些天來已經引起這所學校不少女生的好奇心,有關於他的小道消息在泠?沒察覺的情況下傳遍這所私立中學的每間教室。

“呦,你叫這麼大聲不怕別人把你當傻瓜看嗎?”拍拍比自己大幾個月的繼兄的肩,她露出促狹的笑容。

“可是……要是我不叫你的話,萬一……”惶惶地解釋,他有不知如何表達的困窘。

“我又不是瞎子,所以下次你就不用叫我,基本上隻要我的眼睛不瞎掉就一定會看到你站在校門口。”

“謝謝。”不善與人交流的少年大鬆一口氣。

“謝我做什麼?”另一人不解。

“你是因為知道我不喜歡引人注意才這麼說,所以……”

這家夥雖然不擅言辭,但情感和神經都還算敏銳,泠?笑而不語,一隻手挽住杜樂成的胳膊。住進杜家近一個月,和她最親近的就是杜樂成。至於其中的原因,可能還是自小的鋼琴情結以及在這不擅長表露自己內心情感的天才少年身上找到某個人的影子。

“今天晚上我們會去唐逸他們打工的音樂酒吧嗎?”自從有一次泠?硬拖著沒有娛樂生活的杜樂成去過唐逸、廖文洛表演的酒吧後,杜樂成就喜歡上那個地方。巧的是杜樂成和唐逸、廖文洛一樣都是華都音樂學院的學生,而且彼此都是同一個指導教授。

“去啊,不過我們得先回家吃晚飯吧,早上答應過媽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