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未曾幻想過自己生身母親的模樣,可真見到時仍頗驚訝,“原來她是這樣的,不是那樣的”的感慨在被昊趕出家門的夜晚越發深刻。比想象中年輕美麗,也遠比想象中的優雅有風度,一看就能確定是好人家的閨秀,和自己是不同的兩類人。
自己更像父親,從身高、五官的輪廓,還有……喜歡上的人,除了父親的音樂才華,其他都遺傳自泠。
“小?……”初次見麵的母親紅著眼雙手不知往哪邊放,最終握住女兒的手,“……我可以叫你小?嗎?我……”
“媽媽。”隨意地喚一聲,她坦然地接受事實。如果這就是泠昊希望的,那麼她已經做到,而且和親生母親一起生活總好過一個人沒有方向地遊蕩。
母親溫暖且保養得極為細膩柔軟的手輕撫她的臉,眼眶裏打轉的淚珠斷了線般的掉落。
“是媽媽不好,從現在開始媽媽會補償你的。”杜慧瓊摟住失而複得的女兒,淚流滿麵。
泠?搖頭暗暗歎息,她不需要親生父母的任何補償,也從未憎恨他們將她遺棄。因為就是這樣的命運,才讓她和昊相遇並共同生活十四年。
“媽媽,有話回家再說吧。”依稀是電話中成熟的男聲,吸引泠?的目光。
熨挺伏貼的薄西裝外套加上自信的風采,全身上下透露出“我是社會精英”的氣息,男子朝她友善地伸出手。
“你好,杜律成,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可勉強也算是你哥哥,真有緣,不是嗎?”
“是有緣。”她沒有握住他的手,僅僅淡然地附和一句。有過兩次偶遇,她對他也有點印象,但並不打算以此套近乎。
對於繼母女兒的無禮,作為社會成功人士之一的他不在意地一笑置之。
“媽媽,我們走吧,爸爸和樂成等得都快沒耐心了,我的移動電話已經響過兩次。”
“啊,好……”杜慧瓊邊答應邊看向女兒,“……小?……”
“走吧,媽媽。”拖泥帶水不是她的風格。
“泠小姐,保重。”老劉的微笑在今天不可避免地帶些傷感,把她兩個簡單的行李箱交給杜律成後轉身進屋。
一直為她打開的公寓門已經完全緊閉不透一絲縫隙,她和泠家也已經毫無瓜葛,坐進杜律成的名車,她將駛進杜家開始自己全然不感興趣的新生活。
“昊,所有的……都結束了……”她在心裏默默同此生最重要的人道再見。
杜家的大房子和泠昊華都郊外的別墅在整體格局上差不多,可能是住的人多,家具及擺設也多,更有家的氣息。屋裏的人一聽到車子進花園的熄火聲便開亮花園的街燈,先後走到屋門前迎接。
杜克煒年過五旬的外貌有著身為大法官的威嚴,嚴厲刀削一般的目光在觸及車上下來的妻兒及妻子婚前生下的私生女時卻不經意地柔和成慈藹與包容。
“總算回來了,我和樂成等得心急極了。”
“爸爸,你是等媽媽的女兒等得急吧?不過她長得可不像媽媽哦。”杜律成小小打趣一下在律政界以嚴肅出名的父親。
“沒有禮貌,小?也算是你妹妹,什麼媽媽的女兒。”微笑地斥責大兒子,杜家的男主人將視線移向跟在妻子身後的少女,並不自然地拉拉襯衫下擺。
“你是小?吧?歡迎你從今天開始成為我們家的一員,你不用見外。”
是有教養、身份、學識、風度的好老頭,如果出生能夠選擇的話,她絕對會選他當自己的親生父親,而不是和泠家沒有血緣關係卻姓泠且有著偉大音樂才華的泠。泠?無法抗拒對方那種自己不曾遇到過的成熟穩重和慈祥,不由暫時收起一貫的冷淡。
“以後還要麻煩杜伯伯,我希望不會給你們大家帶來太多困擾。”
“不會,不會……快進屋吧,外麵又悶又熱,到屋裏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家的成員。”杜克煒上前讓泠?挽住自己的手臂,另一隻手則摟住愛妻的肩,“慧瓊,你又哭過了吧?看看你,哭得眼睛都腫了。”
“你……”年齡有十五年差距的年輕妻子微紅臉,“不要在孩子們麵前說這種話。”
“有什麼關係,都是我們的孩子。”十數年恩愛如一日的丈夫不在意道,隨後轉首同一直沒吭聲的二兒子說話,“樂成,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呢?剛才還說會好好照顧小?的。”
“爸爸……”蚊子般細小的淡然埋怨聲,接觸到泠?回首投在自己臉上的打量眼光,杜樂成手足無措,露在衣服外的白皙肌膚全都染上一層緋紅。
“小?,這就是我的二兒子,杜樂成,他小時候患有輕微的自閉症,所以不太擅長和人交流。不過的確是個善良的好孩子,而且彈得一手好鋼琴,有機會你可以聽他彈琴,順便給他一些意見。”
“你……你……你好,我是杜樂成。”慌張成口癡,與泠?同年紀的少年窘迫得極為可愛。
“杜伯伯已經介紹過了,我知道。”她善意地小小捉弄對方一下,但心頭的缺口也無形地擴大。又是一個彈鋼琴的,不經意就會拿他和那人做比較,不可能再改掉的壞習慣。
“呃?那……那……”害羞的少年求救似的看向笑出聲的父母兄長,雙手互相搓著。
不忍見對方太過不安,泠?拍拍以男子而言顯得有些單薄的肩。
“聽媽媽說你和我同年,比我大兩個月,我叫你杜二哥應該可以吧?”
猛力地點下頭,靦腆地微微一笑,杜樂成流露大鬆一口氣的安心表情。
“這麼說來,你要叫我杜大哥嘍?”杜律成也插一腳。
“當然,我們那麼有緣叫你一聲大哥也不為過。”她強顏歡笑,在和昊決裂的今天她要過新的生活。
“咦?你們在今天之前有見過嗎?”聽出話外之音的杜克煒詫異地問。
“嗯,碰到過兩次,但也不算認識。”被父親一問,當兒子的立刻老實回答,但也適當保留了詳細情形。
“你們別說這些了,先讓小?回她房間早些休息。”看出女兒眉間明顯的倦怠和隱隱的悲傷,杜慧瓊拉住女兒的手,“小?,因為匆忙,你的房間還來不及準備,你先住客房,明天我就找裝潢公司的人來。”
“沒關係,有地方住就好。”已經無路可去,怎麼樣她都無所謂,進杜家已可說是上天給她最好的安排。
同杜家所有人匆匆打完招呼後,杜慧瓊帶她走進屬於她的私人空間。也許礙於十八年未曾見過麵的生疏,身為生身母親的人並沒有急著拉攏和女兒間的距離,而是適當地留給泠?自我調適的時間。領會初見麵的母親這份無言的體貼,倔強的女兒隻能回以一個感激的虛弱微笑。
“明天見,媽媽。”
“明天見。”想了想,她最終還是在女兒額頭輕輕印下溫柔一吻才關門離開。
撫著充滿溫暖氣息的印痕,泠?怔忡地站在全然不熟悉的空間。其實,她寧可不要這種陌生得讓自己無以相對的家庭式溫暖——如果昊願意讓她一直留在他身旁的話。
臉頰有溫暖的濕意,用手指輕觸,是淚水。
如果,如果杜家對她不這麼友善,如果他們能對她更冷漠,自己的堅強和冷傲一定能克製住因泠昊的遺棄而決堤的悲傷。呈大字型地躺倒在床上,抱住枕頭,眼淚自她閉緊的雙眼中沁出,濕了幹爽的枕巾。能感覺四周溫暖的氣息,可更渴望的卻是另一種灼痛她心的冷漠。
“昊……”
她和她父親都為之奉獻所有情感的冷酷男子!
夏末的蟬絕望地嘶啞大喊著秋季的降臨,但白花花的天空悶熱得仍不見風過的痕印。庭前的那些潔淨的白花在經曆幾場暴風雨後已凋謝得差不多,偶有一兩朵掛在滿是深綠顏色的枝頭。而很快泥地上都將鋪滿憔悴的枯葉,一樹的綠葉也都必定會褪盡。
回到華都郊外的別墅已經快滿一個月,時光似乎又回歸到泠?未曾到來前的模樣。老劉在庭園裏打掃,而自己就在琴室或書房消磨整個生命。然時光從不曾倒流,明明發生的就不可能不留下一絲一點的痕跡,心上自責的傷疤與回憶的疼痛也都不曾減緩他對某人的無盡思念。
和杜慧瓊通過電話,得知泠?過著與普通少女一樣正常的生活;也從唐逸、廖文洛談話中了解泠?和杜家人處得非常好……而他稍感安心後的自私又拒絕聽到這些。寧可她在自己冰冷的情海中窒息而死,他的瘋狂常這麼埋怨那份什麼都沒勇氣做的理智。
撕成兩半的樂譜已粘好,從公寓一路帶回別墅,沒離開他的手。現在則靜靜地散在鋼琴無起伏的琴鍵上,白底黑字的沉默,全是泠化入塵土的熾熱深情。
他那死去的哥哥,如果以自己現在的心情回到過去,一定願意原諒泠。愛上不該愛的人,情感這種東西全不像音樂可以由自己的意誌所控製,十四年來的煎熬歲月就是最好的證明。相較而言,自己比泠更醜惡和肮髒,至少泠表現得極為坦然,而他自始至終都沒膽量麵對。一味地隱瞞、逃避、否認,泠?離開他自是意料到的結果。夏天就要過去了嗎?但他好像從來也不曾感覺到夏季的到來,心一直冰冰冷的。
“泠先生,潘亞先生說有事找你。”
“讓他進來。”知道潘亞就跟在管家身後,他不得不做此回答。
“老大,你已經有五天沒來公司,打你電話也不接,沒事吧?”
無表情地看潘亞頂著他那發亮的光頭走過來,泠昊扯下嘴,什麼也沒說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