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原則就是讓所有說謊的商人落得五馬分屍的下場,妳最好也小心一點,不要步上妳那糟老頭的後塵。』
自從那一天起,維加隆便一次也沒有再進入過自己妃子的閨房。伊蕾莉雅太子妃終於也落得剩下少數宮女及下人服侍的命運,被打入了冷宮。這位太子從此放蕩的傳聞不斷,時而聽到他會任憑自己高興誘拐宮中的女子,甚至戴著麵具上街綁架民婦,蹂躪完了就任意拋棄。
然而盡管這位皇太子如此縱情女色,卻從沒有聽說有人為他生過任何一個私生子。對此人們盡管私底下竊竊私語,說太子夫婦沒有子嗣並非王妃不孕,而是王太子的問題,不過卻也從沒有人敢在公開場合提起這件事。
「要是把這叢野花放在這裏不管,它肯定會被園丁給鏟除掉的。」
她伸手輕撫著藍色花瓣,低聲開口說道。
「可以請你去找個花盆嗎?我們一起幫忙把它帶走吧,就算是酒杯也好,總之在找到適合它生長的地方之前,我們就先想辦法幫它移到一個可以讓它沐浴到充足的陽光、根部也可以恣意伸展的地方去吧!」
亞雷克斯聞言順從地轉身離去。他覺得自己還是跟這位皇嫂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這樣至少若是被誰看見了也不至於讓事情變得太過棘手。
當他跑出中庭回頭朝著伊蕾莉雅望去時,他看到了這位皇嫂孤獨的身影,她像是抱起著一個嬰孩般雙手捧著這株豔麗的野花根部,高高地將它舉起。
——亞雷克斯。
事實上以他的年紀來說,早應該舍棄這個名字了。
在這個傳統悠久的艾爾德古國,凡是嫡係的王族男子在十歲到十五歲之間都會接受名為『鎧之義』的儀式。
他們在儀式中將受到國王的認可而以一名戰士的身分加入艾爾德國軍,同時也代表了他們步入成年,且正式成為王族的一員。
接著主持這個儀式的艾爾德王亦將授與他們騎士的身分,以及一具新造的鎧甲。同時,他們也將被允諾在自己的名字之後冠上『獅王之子——伊恩』的美名。
比方說,太子維加隆在受封之前叫作『維加爾』、第二王子達利隆受封之前叫作『達拉特』、第三王子賈貝希翁在受封之前叫作『賈貝斯』;所有人在『鎧之義』中受封為『獅王之子』後都改了名字。
如果即位為王,他們將被賦予另外一個國王獨有的特別稱號。不過基本上除了國王以外,其它沒有受封冠上『伊恩』之名的王族男子,即便被稱為王子也不被視為具有王族的身分,隻是徒具虛名。
除了亞雷克斯以外的三名王子於十歲前後接受了『鎖之義』的儀式,從國王手上接過的鎧甲都是成人習武時所用的練習道具,純粹隻是裝飾。他的三位兄長參加國軍也隻不過是形式,出席的王宮貴族甚至還會因為這些小孩子拖著一把大劍到處跑而偷偷地竊笑。
然而關係到王族的第四位王子時,宮中的處理方式卻又是另外一種態度了。亞雷克斯到了十四歲快滿十五歲時都沒有任何關於『鎧之義』的消息。看來他們就連這個儀式的必要性都完全不記得了。
(大概——父王不想承認我的存在吧。)
亞雷克斯來到了收納園藝工具用的小屋子裏麵尋找著伊蕾莉雅拜托他找的盆子,同時腦中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亞雷克斯的母親不是這個國家的人;不,甚至並不屬於這個大陸。
亞雷克斯的生母某天被奴隸商人當作是稀有的商品帶來兜售,說是來自於不知名的遙遠異國漂流到大陸北岸的神秘女性。
她的母親有著一頭艾爾德國內從未有人見過的銀色發絲,以及一對因為光線照射的角度不同而改變顏色的雙眸。在艾爾德王的麵前,這般傾國美貌完全是宮廷中其它女性所難以匹敵的。
她的腳上銬著宣示她奴隸身分的金色枷鎖,默不作聲地始終不肯抬頭。這名奴隸身上的衣裝樸實,然而懷裏卻抱著一把獨特的鮮紅色巨劍。
這把劍沒有劍鞘,銳利的刀刃直接露在外頭。然而,這名女子似乎完全不會被刀刃割傷。這把劍鮮豔的紅色似乎不是經過加工處理出來的,而是劍所使用的金屬本身的顏色。
巨劍的劍柄嵌著一塊寶石,刀身上刻畫了龍飛鳳舞的異國文字。奴隸商人讓這名女奴屈膝跪坐在跟前,滔滔不絕地敘述著他遇見這名女子時的狀況究竟有多麼不可思議。
這名女子是在美麗的月夜乘著浪漂流到了大陸北麵的海岸。隔著一道冰海的海岸對麵是『人跡末至的大陸』。
『那東西其實就像是魔法船一樣呢!』
奴隸商人雙手交互搓揉著掌心,口沬橫飛地繼續開門說道:
『就好像精致工藝所造出來的玻璃球,像氣泡一樣完全透明的船隻。她乘著這艘玻璃船漂到了沙灘上,然後這個玻璃船就整個消失了,隻留下這個女人還有那把巨劍。』
艾爾德王·維蘭德此時已經年過半百,幾乎可以說是從中年邁入老年的年紀。然而他特殊的癖好以及沉迷於女色的天性卻讓他在十七歲的時候已經擁有五名寵妃,完全不遜於他那行為放蕩的嫡長子。自從數年前他的正室·潔蕾蔓皇後過世之後更是誇張。
『然後呢?這把劍是什麼來曆?這個女人有提起過嗎?』
『關於這點,因為她好像聽不懂我說的話,所以……』
商人困擾地搔著自己的頭皮。
『不論我說什麼,她永遠都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再不然就是低著頭完全不講話了。就在我沒辦法,打算把她的劍抽走的時候——』
商人伸手作勢欲取女奴手中的鮮紅色巨劍。
此時,一陣宛如野獸咆哮一般的轟然巨響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掩住了耳朵。
然而這名女奴卻若無其事,還出手安撫著懷裏的寶劍。這把劍在陌生人接觸到它的時候好似會激起它的怒火一般發出震顫。不過就在主人做出安撫動作的過程中,劍身終於像是發狂的獅子讓人撫平了怒氣,逐漸安靜了下來。
『——就像陛下您看到的。』
商人舉起了手聳聳肩,一副全拿它沒輒的模樣。
『我一直想要從她手中把巨劍拿走,卻永遠都得到這樣的結果。如果是她自己放手的話那把劍就不會發出咆哮了。不過相對的要是其它狀況它就會發出這種轟然的震蕩,完全沒辦法握住它。這點我也覺得非常困擾。』
『換句話說,你是給朕出了一道買下這個女人的難題囉?』
艾爾德王一派輕鬆地開口問道。商人聽了聳聳肩,出言回答國王提出的問題:
『由於無法分開這個女人跟她懷裏的那把劍,如果陛下您要買的話,就隻能同時買下這個女人還有她手中的劍了。』
『原來如此,你是這個意思呀。妳呢,女人,妳怎麼想?』
艾爾德王以遊戲似的門吻開口叫喚那名女奴。既然奴隸商人曾經說過她聽不懂人話,艾爾德王也就沒有期待能夠得到她的回答。
『如果朕想要買下妳,妳怎麼想?還是不願意放下懷裏的那把劍嗎?就朕來看,那把劍似乎懂得聽從妳的命令,那麼朕該連同那把劍一起買下來嗎?還是可以隻挑其中一樣買呢?』
「請陛下——」
王宮回蕩著女奴纖細的聲音,瞬間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為此感到震驚。誰也沒想到這個女人會出聲答話,甚至從不覺得她的智商可以理解人類使用的語言。
『請陛下收我當您的妃子。』
女奴以她清脆而纖細透明的聲音緩緩開口。
『妳、妳說什麼!』
奴隸商人嚇得整個人彈了起來。
『請收我當陛下您的妃子。』
女奴不顧旁人的反應自顧白地繼續開口說道。
『如果陛下您這麼做,那麼無論足我或是我懷裏的劍都會順從陛下您的意思。不過,這隻是短時間內的事。但如果陛下您不這麼做,那麼無論是金錢、契約、拷問,就算取我的性命,您也無法將我與這把劍分開。』
『妳胡說什麼!妳胡說這什麼鬼話呀!』
商人雙手相互搓揉著掌心,帶著畏懼顫抖的表情火速衝向了王座的下方。
『陛下,請您饒命!這女人肯定是瘋了!請您讓小人先行離席,小人會曉以大義,用鞭子狠狠地教訓她的!請陛下饒命呀!』
『不,等
下,真有趣。』
國王從自己的王座上站了起來。他淺色的雙眸泛出強烈好奇心與欲望的光芒,高高在上的視線仿佛要穿透這名擁劍端坐的女奴全身一般,沒有一處任何遺漏地仔細地端詳著。
『朕滿意!朕喜歡妳!女人,朕就依妳之言,買下妳跟妳懷裏的劍,授與妳王妃的冠冕吧。就當作朕褒獎妳那桀騖不遜的個性,讓妳可以名譽地在床上服侍朕,這樣妳滿意了嗎,女人?』
女奴默默地垂下頭。與其說是她給艾爾德王的響應,倒不如說是高高在上的女王麵對沒弄清楚自己地位的小醜一般冷淡的傲慢表現。艾爾德王瞬間有種氣勢被比下去的感覺,因而別過頭去。隨後他發出誇張的笑聲,彷佛企圖蒙混自己的氣勢輸給一介女奴的表現。
『商人,你待會把她腳上枷鎖的鑰匙還有請款書呈上來!這個女奴跟她懷裏的劍現在起就歸朕所有了。她會成為朕的妃子,劍也將是屬於朕的了!這是朕所說的話!在場的人有沒有人有意見?』
這名來自海上的女人於是成為維蘭德王的王妃。當然,盡管認為國王的行為太過莽撞的反對者眾多,維蘭德王卻因為自己頑固的個性而沒有改變這樣的決定。過程中沒有任何的儀式,單憑國王一句:『封妳為朕的妃子。』這名來自海上的女人便成為維蘭德王眾多妻妾的其中之一,而她也默默地接受了。
『請陛下隨您的喜好稱呼臣妾。』
被問到名字時,這位女奴簡短地答道。
『我曾經有屬於自己的名字,不過那個名字來到這裏已經沒有再去使用它的意義了,所以請陛下您用您覺得方便的方式稱呼我就可以了。』
此後,這名女奴就被以『來自海上的女人』、『漂流到岸上的女人』或者更簡短地隻用『那個女人』加以稱呼。不過最後麵那個稱呼方式,僅僅是在宮廷內部的人對她閑言閑語時使用,不會傳入國王的耳中。
直到最後一刻,始終有人無法拋棄她是其它國家覬覦艾爾德王國的領土而派來的間諜這種成見。
這位女奴始終避不開旁人的監視,甚至被自視較高的仕女與仆役敵視,被人稱為以奴隸身分攀上枝頭的陰險女人。然而她卻一如往常,對所有旁人負麵的態度顯得全然不以為意。她在宮裏安分守己地過一天是一天,彷佛為了等待什麼一般。每當國王巡幸,她便會乖乖躺在床上等待國王駕臨。
至於那把女奴懷中的巨劍,之後則被收入了武器庫,沒有發出嘶鳴,仿佛陷入了沉眠一般靜靜地躺在那兒。當女奴聽從國王命令放開懷裏的寶劍時,那把緋色巨劍就彷佛長期受到飼主疼愛的家犬要被帶離主人身邊一般發出震蕩,同時響起聽來萬般不情不願的嘶鳴。然而就在女奴伸手輕撫了劍柄,貼到劍身旁邊低聲喃喃道出幾句話之後,寶劍便歸於平靜,不再發出震蕩及任何聲音。
『真是了不起的寶劍呢。』
盡管國王賜給這名稀世美女嬪妃的地位與新的名字,然而在他的心中這名女子終究不過是個奴隸。不過在買下這名美女的同時國王也弄到了一把看似無價的稀世寶劍,讓他龍心大悅。
『真是一把了不起的寶劍。要是哪天黎斯蘭德或梵得拉那群蠻族再度進犯,朕一定要將他掛在腰上親自出征,讓它為朕立功。』
『不。』
女奴聽到陛下這句話,不禁吐出了否定的意見。
『陛下您大概不會有這種機會吧。』
『妳說什麼?』國王提出了質問。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說那群蠻族已經不會再攻過來了嗎?』
『不,這把劍會選擇使役它的主人。』
女奴開口答道。
『我的職責也不過隻是負責帶它到一個屬於它的地方。它在離開我的懷裏這段期間將會陷入沉眠,同時等待著下一位主人,即是真正能夠使役它的主人出現。在這個人出現之前,它也不會從睡眠中蘇醒的。因此,即便隻是庖丁一般的用途,也沒有人能夠使役它。』
這句話傳入維蘭德王耳中不久之後,他便知道這句話沒有半點虛假。就在國王得到這把劍不久,他便馬上為它打造了一隻華麗的劍鞘,等不及拿死囚的首級當作試刀的對象。然而,就在他欲提起劍的同時,這把劍卻顯得冰冷而沉重,讓維蘭德王完全無法將它舉起。
國王對此感到非常氣憤,於是命令某位力量過人的騎士像持一把斧頭一樣要他朝著死囚項頸上劈下去。然而這把緋色巨劍卻連死囚的脖子都不肯接觸到,直接從騎士手中滑開,在半空中轉了兩圈筆直插入了國王腳下的地板上。
這個結果讓女奴原本被當作夢話般看待的說詞受到重視,維蘭德至於是乎將劍裹上重重的布匹,連同劍鞘一起銬上重重枷鎖,被放置到武器庫的最深處。
『不過是那把劍太過笨重而已。』國王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他甚至在心裏頭不斷地念著:『這把武器不過隻適合在儀式中使用,根本不是為了讓人揮舞它而打造,當然誰用起來都不順手。』
然而事實上,維蘭德王非常清楚地知道這隻是他自欺欺人的說法。每當他想起了那個放下了懷裏的劍,現在正住在寢宮深處,就連名字也沒有的銀發王妃,便覺得內心百般焦躁而不得安適。盡管維蘭德王曾經一度覺得自己是被某人所利用了。然而,若要他這般高傲的自尊去承認這件事,顯然是他無法想象的。
女奴懷孕的消息為宮廷帶來了極大的衝擊。
從沒有人認為這名個性沉默、終日不發一語,甚至也沒有開口笑過的女人會有生兒育女的能力。那一頭從沒有人見過的銀色發絲、帶有多重光彩的雙眸,加上一身白皙的肌膚,這些一再昭示著女奴異邦人身分的特征對宮廷內外的人來說,彷佛一個同時映在所有人眼中的幻影。如今這個幻影競為國王產下了子嗣,對他們來說再沒有見過比起眼前這種狀況來得更異常的事廠。
於是乎女奴懷孕的事實經過了王宮徹底查驗。在艾爾德國,每當妃子懷孕時便會檢驗其身孕是否來自國王的血源。這種儀式落在這名來自海洋彼方的女子身上不僅更為仔細,甚至極其嚴苛。
這種檢驗方式換做一般的女人早就耐不住羞辱而咬舌自盡,然而女奴卻選擇默默承受。在她初次為艾爾德王侍寢時,她的處子之身是由國王親自確認的。此外經過監視者與密探長期的偵察報告也沒有發現她有任何不軌的跡象。因此王室隻得放棄,承認這名不知名女子為國王產下龍子的事實。畢竟不問母親的身分,國王的子嗣就是王子,墮胎這種作法是不被允許的。
這樣的結果讓女奴開始受到來自各方的畏懼。她始終維持著自己不染世俗的處事態度,從沒有參與後宮陰險的競爭以及謀略。沒有與其它嬪妃爭寵,也不曾為了得到國王寵幸而付出一絲努力。每當國王臨幸,她便乖乖順從,然後委身侍寢,如此而已。她幾乎沒有迎合國王的表現,於是乎維蘭德王也終於開始對自己一時興起而將她納入後宮的舉動感到後悔。
縈繞在艾爾德王心中的恐懼到達臨界點的關鍵是在一個滿月之夜,女奴產下王子的那天晚上,她就連臨盆的前後竟然也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白皙的額頭滲出汗水,緊咬著的雙唇幾乎滲出了血絲,然而臉上卻隱約帶有一抹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微笑——彷佛是對於自己尚未出世的兒子感到哀憐的母愛。
幾個時辰之後,嬰兒終於脫離了產道發出活潑的哭聲。就在仕女確認嬰兒的性別、欲抬頭告知那位來自海洋彼方的女奴母親時,眼前出現了異狀。
盡管嬰孩母親臉上帶著安適的表情安靜地閉著眼睛,然而她的身體卻逐漸變得透明——令人聯想到當初奴隸商人口中形容的那隻玻璃船——緩緩地消失不見了。
此時待在嬰孩母親身旁服侍她的侍者全都帶著狼狽的表情,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名自海上漂流過來的女子纖細而華貴的身形在他們的注視之下終於完全消逝不見,隻留下一灘分娩時的血水濡濕了被單,以及一個活潑地踢著腳丫大聲哭泣的嬰兒。
宮廷裏曾經有過殺了那個男孩了事的意見。由於這名經由海洋彼方漂流王此的女人出現在這塊土地上的方式太過於詭異,加上她異於常人的行為舉止,以及最後消失的方式在在都讓人覺得她是來自世界極北之地。『人跡未至的大陸』上那如同海市蜃樓一般城市的居民。這樣的想法多次被提起,並且認為她是為了將族人逐漸稀薄的血源帶到這個古老的艾爾德王國而來。
然而,這些個負麵的意見全都遭到艾爾德王拒絕。拒絕的理由絕非出自於父愛或思念消失的妃子,而是對於那名異國女子的恐懼,這樣的情緒甚至比其它與她素未謀麵的臣子來得更加強烈。
這名女子實在太過詭異。與其說是詭異,或許該更該用神秘二字加以形容。每當艾爾德王臨幸這名妃子時,他總覺得自己懷裏所抱的女人彷佛某個不知其名的精靈、或者是某位高貴的女神任憑擺布,讓他占盡便宜。這種感受總讓他覺得自己莫名卑微——盡管這名妃子總是乖乖順從,從沒有擺出反抗、傲慢的態度。就在她消失於產床上的消息傳入維蘭德王耳中,這種卑微感於是轉換成了恐懼,深信自己若是殺了她所生下的兒子,必將遭受某種惡毒的詛咒。盡管宮中幾度策劃暗殺這名嬰孩,他卻每每奇跡似地活了下來。這樣的結果更是加深了國王這般想像——摻入毒藥的乳品在放入嬰孩口中之前便潑灑在地;凶惡的獵犬衝向庭院裏的男孩時卻忽然變得乖順,磨蹭著男孩身體並舔拭他的臉龐;放在男孩被窩裏的毒蛇總是舒服地伸長了身子癱睡在男孩床上;奉命以枕頭悶死男孩的仕女整晚找不著要殺的男孩,最後不曉得消失到哪裏去的男孩卻在早上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床上安穩地熟睡著……
所有人都謠傳這是王室被下了詛咒。這名叫作亞雷克斯的男孩跟母親一樣有著一頭銀色發絲與多重光彩的雙眸,而且長愈大便愈神似母親。這樣的結果讓維蘭德王愈是刻意忽視,便愈是加深了心裏對於這對長相帶有異國風貌的銀發母子所抱持的恐懼。
比起其它三位皇兄——已經成人的維加隆,還有達拉特、賈貝斯——這位第四王子。亞雷克斯顯得聰明許多,他的反應快、機敏,即便身材纖細,卻擁有足以跟成年男子匹敵的腕力。當國王察覺到這些……不,在他察覺到這些以前,心中的恐懼便早已與日俱增。
艾爾德的第一王子維加隆性好女色又具有暴力傾向。他早已將國家視為已有,公開表示全國的百姓都應該像剝皮的綿羊,要從他們身上盡可能地榨取稅金。第二王子達拉特沈迷於女色的程度比起皇兄維加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唯獨強健的體魄這點他與皇兄則是呈現極大的反比,他除了女人與酒之外,對於其它事物毫不關心,是個軟弱而怠惰的浪蕩子。
二王子賈貝斯是個個性陰森的少年,頭腦好,興趣卻完全往陰暗麵發展,成天埋頭探索傳說中黑暗世界裏足以促使古老王國文化大放異彩的神秘知識。
他的房間一隅永遠可以聞得到一股異常的臭味;宮裏的人們偶爾會在夜半聽見來自王子房裏的異樣哭號,甚至常在王宮中庭裏見到有動物的屍體遭到棄置,服侍他的仕女每每出現新的麵孔,傳聞這是因為前一個在他詭異的實驗之下已經成為黑暗儀式的牲禮而喪生了。
如果不考慮第四王子亞雷克斯的銀發、會變色的眼眸,以及來自母親的異國血統,那麼想必無論是誰,都會覺得唯有他是擁有掌權者資質的王位繼承人吧。
然而,他在眾人眼中被視為詛咒的化身,更何況自古以來艾爾德古國代代承襲下來的傳統絕不可能接受這麼一個擁有異貌的國王。
——亞雷克斯從收納園藝工具的小屋子裏麵取出了木箱與麻布袋,這一路上讓他憶起了不少不愉快的過去。
想當然爾,他不會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不過他聽到了廊柱背後的閑言閑語、看到父親直視自己時麵有懼色的表情,以及三位皇兄毫不掩飾的斥責叫罵。這些片段的情節讓他在腦海中組織起自己支離破碎的身世。
然而在亞雷克斯懂事以前,他總能感受到自己受到某種不具象的力量守護著。盡管就連他也無法猜知那股力量的真正來曆。
對於這名孤獨的少年而言,這股神秘力量的存在是他生存下去的極大支柱。不管他始終遭到忽視或被人排擠遺棄,然而他總也能感受到這股力量的『擁有者』無論何時都會守在他的身邊。
也許是化為泡影消失的母親魂魄吧——他如此猜測。然而『他』在亞雷克斯腦中發出的呢喃卻比起為人母親的威覺更為強大、時而凶猛。
亞雷克斯聽說自己那位化為泡影消失的母親來到這個國家時隨身帶著一把巨劍——一把緋色的巨劍。也許是基於少年對於強悍武器的憧憬、或是渴望接近素未謀麵的母親的緣故,心裏對於那把巨劍的想象總是強烈撼動著他的思緒。
每當早起洗臉的時候,他總能看到那張被人說是母親翻版的臉龐。然而,映在水中的那張臉、那抹微笑,卻始終沒有對他開口說話、伸手將他擁入懷裏。
要是母後在世,她究竟會是什麼樣的人物呢——同樣的問題藏在亞雷克斯心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湧上他的心頭。就在伊蕾莉雅太子妃的指尖接觸到他臉頰的瞬間,這個問題又重新浮現到了他的腦中。她要亞雷克斯直呼她皇嫂。
「皇嫂……」
若是聽到母親或是其它任何人呼喚自己究竟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母親的手指是否也像皇嫂那般溫柔、細膩,且溫暖呢?亞雷克斯想起了伊蕾莉雅成辮長垂在身後的黑發。瞬間,他甚至詛咒起了自己遺傳自母親的一頭銀發,若是這位溫柔的伊蕾莉雅是自己的生母就好了……
怱然間,一陣來自遠方的哀嚎傳入了亞雷克斯耳中,是女人的聲音。
她放聲哭泣,亞雷克斯鬆手棄置了方從架子上取下來的小盆子,拔腿便往聲音的源頭狂
奔。
他全速奔跑,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方才與伊蕾莉雅對話的花園小徑。光滑平整的石磚地板上一對男女糾纏在一起,男人揪住女人的手,好似要將它折斷般地拗折到她的腰際。女人因痛苦與恐懼而直流著眼淚,喉嚨中不斷地傳來悲感的啜泣聲。兩人的腳邊一捧土壤散落,藍色的野花遭到無情蹂躪,成了踐踏發泄下的犧牲品。
「維加隆皇兄!」
亞雷克斯驚叫出聲。他此刻完全忘記自己一向盡可能不與這位兄長接觸的原則。
「皇兄,請你住手!您打算對伊蕾莉雅太子妃做什麼?」
「我沒必要回答你的問題,你這個惡魔的私生子!」
太子扭曲的雙唇吐出不懷好意的回應。
「我才要問你,你這家夥剛剛跟我的女人在這裏做什麼?這個不能生的女人怎麼說也是我的王妃呀。說!你剛才跟這頭老母豬到底在打什麼交道?你不會想在這沒用的子宮裏麵注入你那肮髒的魔法種子吧?」
「伊蕾莉雅太子妃不過是在跟我說話而已!」
亞雷克斯此時威到自己臉上湧出一股莫名的情緒而發燙。這股怒氣並非基於對方毫不掩飾地辱罵自己,而是想到伊蕾莉雅太子妃若是聽到自己的夫婿這麼說她,不知會有多麼傷心。
「我在這裏看花,碰巧經過的伊蕾莉雅太子妃隻是稍微跟我講了兩句話而已,她沒有做出任何需要受到譴責的事情!請您鬆手,皇兄!」
「你是在命令我嗎,這個惡魔生的死小鬼!」
伊蕾莉雅太子妃再次發出哀嚎。忽然間亞雷克斯麵前一塊石頭般大的物體筆直朝他飛了過來,一陣衝擊便將他整個人向後抄起。他往後倒在石牆上,腦袋上方強烈的撞擊讓他的鮮血從傷口滲入了眼睛,世界開始搖晃,黑色的殘影在他的眼底來回奔竄。
「——你這個怪物的兒子。」
維加隆氣憤地揮動著打在亞雷克斯臉上的拳頭,撇過頭便又啐了一聲。
「像你這種家夥看了就教人無法忍受。父王真不該偷懶,早該將你這家夥連同你那老媽一同放火燒掉。等我繼承了代表古老艾爾德傳世的聖名坐上王座的那一刻,看我把你料理成我登基宴席上的主菜宰掉!我會淘空你的內髒,撐一顆蘋果在你嘴裏,然後整個火烤放在餐桌中央。怎樣,你該高興吧?」
亞雷克斯沒有回答。維加隆隨後又吐出了一、兩句不堪入耳的辱罵,同時揪起伊蕾莉雅的一頭黑發。
「給我過來!」他咆哮道。
「你這頭母豬,真是教人一點也大意不得!哭什麼!妳除了哭之外沒別的事好做了嗎!?沒有我的允許,妳最好別在四處走動,聽到沒有……下次要是被我撞見,別以為隨便挨個鞭子就可以了事!」
亞雷克斯試圖撐起身子,然而一不小心膝蓋卻又跪到了地上。可憐的伊蕾莉雅太子妃的哀聲啜泣逐漸遠去。亞雷克斯目光落在地上那一壞土壤間被蹂躪的藍色野花支離破碎的花瓣。盡管花瓣依舊保有那宛如藍寶石般的豔麗色彩,卻沒有映入亞雷克斯的眼中。
2
「您這麼做是聰明的。」
加俐瑪爾一邊幫亞雷克斯洗去頭發上的血漬,一邊對自己服侍的王子開口說道。
「聰明?」
這位近衛隊長粗壯的指頭碰到亞雷克斯的傷口,讓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我還以為加俐瑪爾會問我為什麼受了侮辱卻不抵抗。」
「麵對打不贏的仗卻有勇無謀地應戰絕非一個聰明的軍人該有的決定。」
加俐瑪爾為他塗藥包紮,然後屈膝蹲到了這位年輕王子的麵前。
「太子殿下的身材不僅比您壯碩,更比您來得孔武有力。不過您的動作遠比起太子殿下更為敏捷,更何況太子殿下的手中還抱著伊蕾莉雅太子妃。若是隻考慮肉搏之後的勝敗結果,想要加倍奉還太子殿下對您的侮辱絕非不可能。」
「不過你卻不建議這麼做?」
「是。」
加俐瑪爾聳聳肩,幹脆地開口答道。
「您的對手是太子殿下。請您試想您若是出手可能得到的結果:艾爾德皇室肯定會給您掛上反叛或是其它諸如此類的罪名才對。
您在這個宮殿裏不受歡迎是事實。恕臣將話說得失禮,不過要是您父王維蘭德陛下找到什麼借口,即便不取您性命,也會很樂意將您流放國外吧。這麼一來您就什麼都完了。
請您不要忘記您今年才十五。比起跟您同年紀的那些孩子來說,您的目光確實比他們來得犀利、比他們聰明,以此他們來得強悍。不過要是您被逐出了王城,您還不是那種能夠習慣獨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加俐瑪爾,你總是能夠跟我說那些別人難以啟齒的話,所以我才喜歡你。」
亞雷克斯靠向陳年的木質牆壁發出歎息。
那是艾爾德國軍軍營裏麵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主要住著那些從外國流浪至此的傭兵以及因農地被占領而受征召來從軍的農民。風從木板釘成的小屋子四處灌了進來,板凳是牆壁外露的木頭製成,已經嚴重磨損且沾滿了汙垢。屋子外頭傳來骰子清脆的敲擊聲、多人圍繞著骰子的吆喝聲,以及保養劍盾時發出來的金屬磨擦聲。
加俐瑪爾·艾·樊金,這位近衛隊長在亞雷克斯幼年時期來到了艾爾德。他有著寬闊厚實的肩膀、烏黑濃密的胡須、以及作為身經百戰證明的、那布滿全身的傷痕。他是西方新興國家樊金一地的低階貴族出身,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選擇了以劍為生的道路。他征戰過賈拉巴沙漠、歐夏與烏沙爾等地的內戰,以及史泰德蒙湖沼地區防衛戰等等大小戰役,亦曾擔任過擁有美卿迪巴特之稱的迪巴特公王隨侍的護衛隊隊長。在這一場場征戰的過程中,他逐漸體悟到傭兵的時代過去了,於是來到這個艾爾德國,展露了其高明的用兵手腕,在極短時間內便爬到了王家近衛隊隊長一職。當然,在文書數據中國王的近衛長依照慣例還是由第二王子達利隆擔任,然而他沉迷於酒色之間,根本無心軍務。至於其它的王宮貴族雖然也在軍中部有掛名,不過他們幾乎也都無法成為第二王子的榜樣,除了在國王麵前花拳繡腿的儀式之外,全都沒有穿戴過鎧甲、拿過劍。結果,掌管近衛軍軍務的工作最後落到一個外國人副官手中。至於現在,要說包含近衛軍在內的整個艾爾德國軍都由加俐瑪爾一個人指揮也不足為過。
對亞雷克斯來說,加俐瑪爾是整座王城中唯一可以信賴的對象。在加俐瑪爾剛來到艾爾德國的時候,這個國家還存在著輕視武人以及兵法的觀念。當時的他帶著煩悶的表情走在宮廷走廊中,遇見了時年六、七歲的亞雷克斯,他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個孩子。
那時的亞雷克斯已經習慣了被排擠,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他帶著路上撿到的木棍到處揮舞,仿佛要成為前一晚宴會上吟遊詩人歌中的英雄騎士一般,專心地對著看不見的敵人發出連續性的攻擊。偶然經過的加俐瑪爾專注地看著這個圓潤的臉頰末消的稚子。亞雷克斯的一舉一動。終於,這年幼的孩子揮累了,當場坐了下來。加俐瑪爾見狀於是走近,抓住他的手臂便開口說道:
『你的肩膀太用力了,而且身體的伸展動作最好做得確實一點。』
麵對眼睛瞪得老大的亞雷克斯,他毫不客氣地繼續說道:
『站起來,照著我的話做一次看看,你應該可以做得很好才對。』
這便是日後的近衛隊長與被排擠的王子最初相遇的始末。
當加俐瑪爾知道這個銀發的孩子就是遭到宮中以莫須有理由排擠的第四王子時,他著實吃了一驚。這時的他已經完全被眼前這名具有非凡劍術潛能、坦率而聰明的孩子給吸引住了。
長年輾轉流浪於各個國家的加俐瑪爾既沒有結為連理的妻子,亦沒有小孩;甚至根本沒想過要組織家庭。然而,一旦他看到這個年輕王子仿佛海綿一般不斷地吸收著他所授與的劍術,一股過去從沒有經曆過的驕傲與父愛便油然而生。
『那孩子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基本上父親還在世,不過他的父親是不是在世根本是一樣的。』
那天晚上,這名近衛隊長喝得爛醉,麵對一名自己的部下吐出了這般的心事。
『既然如此,那由我來當他的父親又有什麼不對呢?』
不過,他對於亞雷克斯的寵愛之情當然未曾在亞雷克斯麵前表現出來。他所教給亞雷克斯的,隻有身為王子如何保有他該有的高貴尊嚴,以及一名真正的騎士所該會的劍術與自尊。
『您的身分貴為王子,無論他人如何否定,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麵對著被其它皇兄們罵哭了的亞雷克斯,加俐瑪爾給予這般嚴厲的教誨:
『您絕對不能在別人麵前流淚,這就好像麵對您的敵人。要是您在敵人麵前示弱,還沒開戰就已經輸了。您還小,不過您一定可以為自己豎立高傲的自尊,就好像為自己套上一副堅韌的鎧甲一樣。您可以做得到的!』
亞雷克斯聽了之後擦幹眼淚,乖乖聽從他所信賴的近衛隊長的教誨。
除了劍術之外,加俐瑪爾亦將他周遊列國時偶爾學習到的各國文字及語言教給了亞雷克斯。第四王子的那三位皇兄別說是軍務了,就連讀書寫字也都不怎麼留心,更別提其它外國語言、新興諸國所使用的共通語言、商人們之間使用的暗語之類的知識。不過加俐瑪爾卻認為這些非常重要。
『出色的軍人多半都可以聽得懂各方的異國語言。』
他曾對亞雷克斯這麼說過。
『在事前知道得知愈多敵方的情報對於戰爭便愈有利。別說是敵人使用的語言了,若是能夠聽得懂一般民間所流行的一些傳聞、商人之間交換的情報,這些都對您增長見聞有很大的幫助。就連力氣隻夠提一根火把的小孩子也可能知道敵人囤駐在哪裏、什麼時間交接衛哨。若是能夠知道這些情報,那麼就能趁著敵人衛哨交接的時候在水溝裏麵倒油,一口氣將他們連同整座城牆一並燒掉。』
即將屆臨十五歲的亞雷克斯已經完全吸收了加俐瑪爾授與的所有知識。他更因為時常埋首在幾乎沒有人出入的古文書藏書室內,更進一步讓這些知識得以升華,逐漸變得完備。加俐瑪爾看著頭綁繃帶的少年,同時伸手撫摸他腫得看起來十分疼痛的臉頰。此時這位近衛軍隊長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旁人幾乎無法察覺的微笑。
「我差不多該去巡視城牆上的狀況了,您要跟臣一塊兒去嗎?」
「我去!」
圍繞在艾爾德王都外側的城牆通常都有一個排的衛兵監視著。他們必須負責守衛,時時刻刻注意鄰國艾琳、雷斯塔,還有住在濕地那端草原上的瘋狂泥人,以防止他們進犯。
不過事實上這些鄰近勢力已經二十年以上沒有動作了,那些泥人因受到人類壓迫而數量銳減,最後終至被他們的天敵——巨大兩棲類生物·威馬特滅絕。瘋狂泥人就跟字麵所形容的一樣,是一群有著如泥水一般藍黑色的膚色,智能較低的亞人類。他們跟威馬特一樣是在古代王國的魔法文明達到鼎盛時期被拿來當作奴隸使役的生物,最後則因為古代王國文明的崩潰而野生化。
亞雷克斯換了衣服套上皮靴,穿著一條布料厚實的及膝緊身褲,然後與加俐瑪爾一同騎著馬便往王城的城門移動過去。就在他們身後的城門關上之後,亞雷克斯不禁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他回過頭,看到加俐瑪爾臉上麵帶微笑地看著自己。
「您看起來一副『終於可以呼吸了』的表情呢。」
「我的心情你不會懂的。」
亞雷克斯接著又做了一次深呼吸,仿佛重新取回了生氣一般,甩了一下韁繩便隨著馬匹奔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