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跑不了,因為他是楊師長。可當他隻是楊森的時候,那要跑路便是分分鍾的事了。
寬闊的議事堂上,寂靜之中,楊森凝望著眼前榮寶無憂無慮的麵容,他很篤定地說:“性命要緊,一個師長算什麼,我什麼都可以丟,但我不會丟下你。”
榮香的手被他握久了,仿佛脈搏也一起與之同步跳動。
她聽楊先生很慎重地說:“我決計不會將你我的性命丟在這裏,榮寶,等下我們一起抄小路走。”
榮香聽了,低頭思索了兩下,驀地張開手臂攔腰抱住楊先生。她的呼吸細細地拂過楊森的頸窩,榮香很快樂地咧開嘴笑道:“金先生會丟下我,你不會,你很好。”
她說:“你很好。”
這是楊森第一次聽人說他好。
他很好。
窮他一生,他都沒有這樣動容過。
刹那間,楊森感覺有什麼東西充盈在胸口,像棉花一樣的柔軟,像糖一般的甜蜜。
他凝望著麵前這張天真的容顏,那一雙清澈澈的眼睛,清得見底了,像透明的湖水。
楊森想,他會跌到那片湖水裏去,然後把他的心撈出來,於是男人歎息一聲,緊緊摟住榮寶的背,很輕聲地說:“傻瓜榮寶。”
他又很輕聲地說:“我喜歡你,傻瓜榮寶。”
這是榮香聽到楊先生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槍聲響起的時候,本來,楊森要推開她,本來,楊森要拉她當盾牌。
然而,他到底隻是本能地挺身擋在榮寶麵前,替她一起挨這場槍林彈雨。
一共十三發勃朗寧子彈,粒粒皆中他胸口。
他的心髒被打成了馬蜂窩。
鮮血咕嚕咕嚕地從他胸前冒了出來,楊森趴在榮寶的肩膀上,幾近痙攣地抽兩抽,他那兩隻手臂像斷節了似的啪嗒從榮寶的背上掉下來,男人緩緩自榮寶身上滑落,“撲通”一聲,楊森仰麵倒地。
他那兩隻瞳孔慢慢地擴散開來,這是瀕臨死亡的症兆。
在他最後的視網膜裏,出現的影像是馮團長那一張端正的麵龐,青年毫無波動的聲音響在耳畔卻細如蚊蠅:“楊師長,大小姐這樣愛你,你去陪她……”
身上汩汩流失的鮮血迅速帶走了他的生命力,楊森微微轉動眼珠,在陷入冗長而再也不可醒覺的黑暗之前,他朝喜歡的傻瓜榮寶笑眯眯地嗡動雙唇:“……”
他什麼都來不及說出口,便已眼睜睜地陷入那冗長而再也不可醒覺的黑暗中。
楊森楊同知師長,隸屬國民黨編外獨立團。他父親是豫魯一帶赫赫有名的楊大帥。他九歲從軍,半生戎馬,死於一九四三年冬,年僅二十六歲。他有過很多姨太太,卻從未正式娶過一房妻妾,有過一子半女。他於一九四三年夏,始遇榮寶。在這年的冬天,他向榮寶告白,計劃帶她一起潛逃。
他計劃退出軍界,他計劃帶著榮寶到租界當寓公。
他計劃要娶她為妻。
在他的計劃裏,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活不過二十六歲。
他從未想過要替一個女人擋子彈,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真正愛上一個女子。
他曾經很篤定地想道:我也就是這點喜歡了,我是決計不會替你擋那子彈的!
他的這點喜歡,卻可怕得要命。他終於懂得愛。他終於愛上一個女子。
他這一生,都在時刻戰鬥著,戰鬥即殺戮。戰鬥即生存。
他的一雙手上,不知沾滿多少無辜的鮮血。他一直很篤定地相信著:我必是死後要下十八層煉獄的那種窮凶極惡之徒了。
他凶惡得坦坦蕩蕩,此心可照日月。
他從未天真美好過,自然也未能天真美好地想象過自己能夠安安穩穩地頤養天年。
他也從未料想到,自己竟是死於一場情殺。
居然不是死於沙場,而是死在情場。
屈辱啊,太屈辱了!
如果當初可以料想得到後來的結局,他一定會在最開始的時候,永不再見金世媛,永不再跟她說話,永不在紫色燈光下與她共舞,永不再收留孤注一擲的她,永不永不永不……
他終於還是永遠地停留在一九四三年冬。
一九四三年冬,楊師長歿,楊師四分五裂,其中尤以馮團為最,是抗日戰爭中最堅實的一批武裝力量。
從此人人隻知馮少卿,再無楊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