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靈肉分離(1 / 3)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南京。

金世遺這天早上醒來,發現榮寶又被拴在床柱上,她趴在地毯上蜷成一團,胸脯微微起伏,呼吸很平穩,她睡得很沉。

金世遺趴在床沿上,徑自托起腮幫子,炯炯目光打在榮寶身上。他很仔細地忖度道:她這是,又被我不正常的時候,給鎖起來啦?

金世遺這二十多年一直活得很不尋常,但還可以說是正常的,隻是自從遇到了榮寶,他開始有些反常了。

兩個月前,榮寶被遠在天邊的馮團長差了幾個心腹衛士一路磕磕碰碰地送回南京來了。

同時送回來的,還有金小姐的骨灰。

她那種死法,隻能一把火燒掉。

榮寶失而複得,金世遺起先很是狂喜一把。

他是又給榮寶買蛋糕,又給榮寶穿新衣服的,歡歡喜喜地擁著她一起去新興的照相館,照了一大卷的黑白照片回來,特地洗小一寸,快快樂樂地夾在錢包裏,頗為自戀地左看右看。金世遺暈陶陶地思量著:這才是了!這才是般配!

世遺如此高興,簡直堪稱是可卡因打多了的那種振奮!

金連城於是更加的對榮寶那叫一個和顏悅色,但凡外出回來,有給世遺買什麼,也捎帶著給榮寶買那麼一份,在他看來,這叫榮寶的簡直是一劑強心劑嘛,世遺可是一掃這段時日以來的頹廢氣,可說是精神奕奕了!

金世遺精神奕奕地摟著榮寶一起上床睡覺,室內開著溫暖燈光,他此際一時半刻還無睡意,故而頗為興致勃勃地伸手過去,是東摸摸她,西親親她,很是好生猥褻一番。

榮香卻是個靈魂出竅的狀態,渾渾噩噩的,木頭木腦,她仰麵躺在金公館陌生的四柱大床上,嗅著金先生身上的那種靡靡麵霜氣,極其突然地,她想念蘇打味至深。

她那日看見馮先生麵無表情在縫一個小荷包,他縫得認真,榮香看得也很認真,見人家是個心靈手巧的架勢,她便很羨慕地吱聲道:“馮先生,你也給我縫一個好不好?”

馮先生頓了頓,抬眼睇她一眼。

那完全是兩汪死水。

這是冬天日難得有晚霞的一個黃昏,天際邊失了火一樣地紅。

院子一隅也燒著火。

他在燒大小姐的屍體,不不不,那已不能說是屍體,那,已是一堆支離血肉了。

馮則玉側側臉思索了兩下,又驀地撞進榮小姐那兩潭清透透的眼波裏,她這樣無憂無慮,她這樣無悲無傷。

她是眼睜睜地看著楊師長倒在麵前去了。

她,這是沒心沒肺囉?

馮則玉騰地笑了,很……僵硬的笑容,笑比不笑更悲哀。

他悲哀輕聲道:“也好。”

馮則玉凝視著跟前這張恒久天真的容顏,青年很輕很輕地說:“你什麼都不懂。”

他輕聲說:“不懂也好。”

他將大小姐的骨灰慢慢吞吞地倒進細瓷瓶裏,倒了很久很久,末了,青年捏了一小撮骨灰裝進荷包裏,將開口給縫死了,最後,馮則玉又將骨灰荷包用一根紅線繩貼肉係在頸上,他按著這個精心縫製的小荷包,站在黃昏的微光裏麵無表情地想道:她就剩這點活在世界上的證據了!

榮香在旁邊看著很覺豔羨,她此際是眼巴巴地看牢馮先生,“馮先生,你也給我做一個好不好?”

馮則玉凝視她,“你也要這樣?”

他並不等榮小姐回答,青年兀自定定地點點頭,“是了,是了,楊師長和她好。”

他思索兩下:她不懂得楊師長的好,楊師長都被我打死了,她隻當是人沒了,人沒了可以再去找嘛。

很好,這是楊師長的報應,他不和大小姐好的報應!

馮則玉思索完畢,覺得這現世報來得非常快,便很愉快地替榮小姐依樣畫葫蘆地如此炮製一番,看著榮小姐歡歡喜喜地將裝有楊師長骨灰的小荷包掛在脖子上,青年也很歡歡喜喜地暗忖道:你枉死了!楊師長!她便是日日夜夜對牢你的骨灰,也不會明白你死了!

榮香就著溫暖的床頭燈,將脖子上的小荷包拉出來,很是仔細地瞧了一番,她看得很仔細,那廂金世遺也摸得很仔細,金世遺手上沒閑著,嘴裏還冒出點充滿父愛口吻的話:“寶貝,你不乖。”

他嬌聲嬌氣道:“你在看什麼玩意兒?”

榮香轉過頭,也很嬌聲嬌氣地說:“金先生,你說,什麼叫做,死了?”她思索了再思索,正是個非常較真的態度,“你說,這人死了,那我得去哪裏找呢……”

金世遺一臉漫不經心,“死就死唄!”

他將一條腿騎在榮寶身上,湊過去好奇地瞧了一眼,發現這個小荷包雖然看著很粗糙,但是針腳非常密,想必縫的人當時很用了點心血。

金世遺探首過去,撥兩撥榮寶的頭發,發現她這頭發跟狗啃一樣,非常糟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