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和時三來沉默著,埋頭趕路,皆想盡早離開洞庭湖。走了一夜,將近拂曉時,終於出了湖區,進入長江水道。

柳毅尋了個礁石坐下,呼了口氣。真累,在水裏行走老是半浮半沉的,比陸上費力多了。唉,總算離開那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了,現在該好好想一想以後的去向。“時姑娘,來休息一下吧。”

時三來也停下步子,倚靠在另一塊礁石的陰暗凹處。垂頭著,視線悄悄看向柳毅,她知道洞庭龍君和黃繕終會對這個書生下毒手,也知道任何人進了鎖焱澗就不可能平安出來。旁人的生死她理不了,但是,這不說明洞庭龍君和公主兩方皆不容許此事泄露嗎?不管她有無完成他們的命令,都不可能善了的。她該怎麼辦?周圍布滿危險,稍不小心就會萬劫不複,這一點早已感應到了。身為一個水族小卒,在兩個強大的龍神麵前,她能往哪裏逃?

“時姑娘,你還在害怕嗎?”柳毅見她微微發抖,關心地探身詢問。

姑娘?現在才注意到他這樣稱呼,是陸上的叫法吧。聽說陸上的人皆以外貌年齡來決定稱呼,但在水族仙界,年齡代表著修行時間,無其他意義。其實水族修煉成到一定程度後在陸上也能呼吸,許多修行者便總會忍不住上岸瞧瞧另一個世界,但她卻從來沒有這種好奇心,安全是最重要的,所以岸上的一切對她而言全然陌生。

“時姑娘?”她怎麼不答話?柳毅不由起身走向她,“你沒事吧?”

剛一靠近她所站的礁石,時三來驀地受驚似的身體一弓,眨眼竄離兩丈遠,嚇了柳毅一跳。

“你……不用害怕,我沒惡意的。”柳毅退後兩步,真是的,他長得像壞人嗎?話說回來,魚不都是這樣子的,真要見了人就靠過來才奇怪呢。

沉默又回到兩人之間,柳毅坐回原處,時三來半晌後也終於靠回礁石。無語,各想各的事。

怎麼辦?柳毅皺著眉,他不會笨到真的以為替龍君夫婦把書信送到便可平安回家享清福,這等有關隱私之事,以那兩人的霸道,斷不允許有知曉內情之人存活,況且還有一個陰險的黃繕。一個沒有法力的凡人,如何跟那些神通廣大的人對抗?逃到陸上,趕緊找個深山老嶺,尋個陸上神仙來庇護有沒有用?畢竟其中有不能外泄的因由,隻要找個仙界之人做護身符,諒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取他性命……嘿,柳毅想到此,笑著搖搖頭,覺得自己在異想天開。神仙是隨便找找就有的嗎?退個一萬步,就算他能安全逃到岸上,但這個鰣魚精呢?她屬於水族,成仙之事還要由他們裁定,勢必受累。怎麼才能讓她安全呢?

怎麼辦?時三來絞緊十指,這個書生已注定在劫難逃了,想必她也不會簡單脫身。不管送沒送到,都不會有好結果。送不送?送哪一邊的?向來隻憑直覺趨吉避凶,七百年來倒也躲過不少大劫,但這種兩難的境地卻讓她無法選擇。因為不論做怎樣的選擇,都是凶險。從龍三公主和黃繕身上,她都清晰地感應到了殺氣!怎麼辦?她該怎麼逃過這一劫?

思量半晌,柳毅終於決定先往東海去,到時再看局勢如何。“時姑娘,我們還是把信送往東海再說吧,反正到錢塘江口也須取道東海。”神仙的能力不是他能測知的,誰知道他們有沒有辦法監視他們的去向,惹怒了他們,到時一個雷劈下來他就頂不消了。

也隻有這樣了,時三來遲疑著點頭。龍神法力高強,如果發覺他們沒去送的話,恐怕立時即有殺身之禍。這個書生不知道自己已是必死無疑吧?但他的生死無須她多事,顧得了自己就好。

“那就這麼定了吧!假如東海龍王真像他們所說的公正嚴明、不拘私情,說不定我們向他闡明原因,還能得到他的幫助呢!”連洞庭龍君那些人都祈盼龍王的“主持公道”,那麼他是不是也可以抱一點點、一點點希望?主意打定後,柳毅安下心來,開始悠閑地觀賞水裏世界的晨景。

為了未來的未知的未定的未必的處境而發愁是一件非常蠢的事,他不屑為之。

啊,晨光中的江水可真美哪!紅日初升,給清澈透明的碧藍水體又添了一層彩染,水波輕蕩,漾出變幻萬千的光紋,比單調的藍天白雲美麗多了。有如此美景可賞,他冒那麼“一點”風險也是值得的。時三來無神地望著周圍遊來遊去的無知小魚,憂慮的雙眉蹙著揮之不去的恐懼。轉頭卻見到柳毅一副樂陶陶的模樣!她真是萬分不解,處在這麼危險的境地,他竟還有空莫名地張望著傻笑……有毛病!

一群紅鯽魚繞著草叢相互追逐著,青蝦好奇地爬出來瞧瞧熱鬧,鱖魚卻被吵得縮回卵石縫中,一隻老烏龜懶洋洋探出頭來享受午後的陽光。

這幅尋常的河景看在柳毅眼中是全然的新奇。忍不住伸出手指點點老龜的圓頭,和遲鈍的老人家打個招呼,並引來它驚訝的眼神。嗬,它一定沒料到在水底還會碰到人類吧,有意思!在水中走了兩天,他逐漸能夠嫻熟地控製身體的沉浮,行動輕巧多了。而且吞了洞庭龍君那個什麼丸,連日來腹中全無饑餓之感。似乎真的不需飲食。嗬嗬,這趟行程倒也真不賴。

“啊!時姑娘,快看!那條小鯉魚在跟我們打招呼呢!嗬,真可愛,不像它媽媽一樣害羞。”柳毅笑嗬嗬地指著旁邊那對鯉魚母子。

他在說什麼呀,未蒙點化的水族是不會思考的,就像七百多年以前的她,哪可能打招呼、害羞呢?這書生越看越怪。鰣魚原本就不是群體生活的族類,修行之後更是寂寞,向來獨自一人的她,自然不善與人言談。這書生老愛跟她說話,她都不知怎麼回答,何況他說的大半都是沒有意義的廢話。

對她的不出聲很習慣了,柳毅很快轉移了注意力,盯著前麵遊來的古怪生物。咦?光裸的皮膚上布滿小突起,看起來硬邦邦的,以很笨拙的姿態遊過來。“時姑娘,這又是什麼魚呢?”一路上他總是不停地問話,起先是因為好奇,然後變得沒話找話也要和她搭腔。而她絕大多數時間是沉默,整日不說不笑,開始還以為她是驚魂未定,後來才發覺她本性如此。隻是兩人同行,不交談實在很怪異,所以他正在努力改善這種狀況。

時三來看了看那種生物,終於開口:“暗麵豚。”

“是嗎?連名字都那麼奇怪!”他因她的回答而欣喜,伸手去觸那條東西頭上的小突。

“有劇毒。”她輕輕加了一句。這種罕見的魚生活於河口,在江河中很少見,生殖時節偶而會有少數溯回淡水河或湖泊。

柳毅驚跳縮手,回頭望著她微微苦笑,差點就碰上了呢,萬一中毒就不好玩了。

“你不吃它就不會中毒。”感知他心中所想,時三來又添一句。

“這樣啊?哈!哈!”柳毅摸摸鼻子,有些發糗,原來是自己太緊張了。不過,引她多說了兩句話,也算是有成果吧。

時三來轉過眼,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絲弧度,但未成形便已收斂。這個書生,有時真是古怪得很。對她而言,所有的生物可分為兩種:有危險和沒有危險,她以此判斷是需避開還是不需理會。而他……是個新類型。不過,如今這種境況,趕緊到達東海才是正事吧。在未感到安全之前,她一刻也不能安心。看他仍在好奇地研究,忍不住出聲催促:“走了。”

“哦,好。”柳毅微笑,順從地隨她前行,邊走邊打量著她。因為路上的景物沒空玩賞,所以把好奇心全移到同伴身上。

不知她有沒有發覺,剛才是她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耶。一路上她似乎很怕他的接近,不管行路休息,總是離他兩丈遠,且總是走在他身後,活像隨時準備逃命。眉宇間也總含著一絲懼意,該不會是害怕他吧?奇怪,她早已修煉成精,也快升仙了,多少有些法力吧。有法力的人不都會顯得很威風的嗎?她怎麼還是這麼怯怯的,像個受虐過度的小媳婦?總讓他不自覺地生憐,以至時常忘了她是活了七百年的魚精。

時三來當然覺察得到他的打量。雖然很不自在,但因為其中不含惡意,所以忍住沒有避開。同行兩天,她非常確定他的無害,雖然仍保持著距離,可是戒備心已消去,這對於她已經是極限了。

各有所思的兩人默默走了一程,周圍景致產生了變化,水草漸漸稀疏,魚類等生物也絕了蹤跡,最後成了全然荒蕪的沙泥地,寂靜得讓人發毛。

這裏有些詭異,柳毅詢問地望向時三來。她謹慎地望望四方,“這片水域,常常有渦流,快些過去。”這片區域地形很奇怪,水流變化異常,隱隱透出一股危險的氣息。她每次路過這裏都是快速地遊過,不敢稍事逗留。

難得她說了這麼長的一句話,看來是挺嚴重的。柳毅點頭:“嗯,那我們快走吧。”

戒備著走了一會,時三來驀然轉身瞪向後方,倏地往反方向縱走,瞬間遊了十幾丈遠,隱入礁石群後。

怎麼了?什麼東西出現了?柳毅嚇了一大跳,緊繃地望向後方,是什麼凶惡的東西?可是……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沙地上,隻見到一條烏黑的魚受驚地鑽入泥地。

柳毅眨眨眼,不解地搔頭,方反應過來,疾步去追時三來的影子。

“等……等等我!時姑娘,稍等一下!”呼呼呼,好累,跑了半天才追到她,“時姑娘,你幹嗎跑?剛才怎麼了?有什麼東西嗎?”

時三來抑往狂亂的心跳,漸漸放慢了腳步,驚慌甫定地回頭望去,離得夠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