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了半晌終於回過氣來,想到時三來,又皺起眉,她應該也安全地逃離了吧?現在到哪兒去了呢?苦著臉坐在地上,找不到她可就慘了。他在水中根本辨不出東西南北,又沒有感應水流的本事,沒有她的領路恐怕要一輩子漂浮在無邊水域了。
“時三來——時三來——”越想越沮喪,索性扯開嗓子喊兩聲聊以自慰。“時三來——時……哇!”他見鬼了嗎?還是幻影?眼前站著的,真是他正在呼喚的時三來?
時三來也有些驚訝,想不到這書生竟然也能逃脫。當時她瞅準一個薄弱之處,趁著食妖獸開始動作的那一刹那從包圍圈中遁走。別的法術她沒把握,瞬間移位的本領可是很不錯的。逃到此地後,見沒有危險了才停下來思考:書生死了,書信自然送不到了,她該回洞庭去複命還是試著逃離洞庭龍君和公主的掌控?
正為難之際,竟聽到這書生在叫她,倒也嚇了一跳,不知他是如何逃出來的。但這個並不在她關心的範圍內,沒有多說什麼,她指著東方,“走吧。這邊。”那夥妖匪不知會不會追來,早些離開為妙。
她……饒是溫和如柳毅也有點生氣了,他不敢說他救過她,也不能苛責她有危難時獨自逃脫的不對,但畢竟命運相連呀,見到同伴遇險後九死一生逃起來,起碼應該給一句問候吧?枉他一直那麼擔心她的安危!“你沒有別的話說嗎?”
時三來搖頭。
“你……”柳毅吸氣、呼氣、再吸氣、吐出來。他不怪她,真的。大難臨頭獨自遊本是魚之常情,天性如此。雖然她原本可以拉著他一塊逃的,但他不能怪她,多一個人畢竟少一點把握。可是……她多少該給點愧然的神色看看吧。瞧她訝異的樣子,好像還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終於忍不住明說了:“我說,你難道沒有一絲絲愧疚嗎?一點點?”他用兩指比出“一點點”。
不明白他要說什麼,時三來再搖頭。
“你、我……如果我剛才死了呢?我要是死了怎麼辦?”他死了她也難辦吧!
她低下頭。柳毅見狀鬆下口氣,終於知道後果的嚴重性了吧?
考慮了一下,她給出答案:“魂魄出竅後,拘魂使者會來接你,帶你去地藏府聽判。”水族死後的程序是這樣的,凡人就不太清楚,應該差不了多少吧。
嗯?她在說什麼?柳毅想了想才悟到她的意思,苦笑不得。她竟然……算了,人和魚總是不同類,觀念相異也是正常的。對牛彈琴是笨蛋,對魚發怒也不怎麼聰明。話說回來,她方才的回答還真絕!柳毅搖頭微笑,恢複了溫和的氣度,“走吧。這個方向是不是?”
“嗯。”她點頭,隨他往前走。眼角不禁掃了他一眼,這個書生,忽怒忽喜,真是有點奇怪。
再走了一程,天色已完全黑下來。
柳毅朝四周望望,建議道:“時姑娘,我們找個地方休息吧,明早再上路。”今天也夠累了。
停住腳步,時三來打量著地勢,找了隱蔽的水草叢鑽進去。這就是她同意的表示了。
柳毅不禁又想歎氣,她總是這樣的,少話到了極點。起碼應個聲吧?要不點個頭也就夠了,這樣不聲不響地多無聊哪。再歎息一聲,也開始找休憩的地點。知曉她的習性,不敢靠她太近,惟恐她受驚,又不放心離她太遠,便尋了個離她三丈遠,能看得見她的礁石側躺下。
夜色寧馨,水波蕩漾中,透過罩著他的氣層,傳來微微的寒意。他拉攏衣襟口,不禁又望向時三來,不知她是否也會感到冷?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在白操心,她常年在水中生活,必然習慣這種溫度。
翻了個身,石頭硌得他很不舒服,拔了些水草墊在身下,才覺得好受一點。唉,現在真懷念陸上幹爽舒適的床墊。仰頭看天,水中望不到月亮,更看不到星辰。對了,現在已是八月,今年中秋恐怕趕不回家中團圓了……
鄉思不覺盈滿心頭。老母親會牽掛吧?身體可安好?不過不要緊,有大哥大嫂在家中,會照料妥當的。……對了,小妹今年中秋後及笄呢。……慘!忘記她的生日禮物了,記得上了岸要趕緊去買,要不她會記你一輩子的……嗯,不如就在水裏找一件新奇的東西吧……三弟呢?年前他走時三弟正對木工活著迷,現在怎麼樣了?……不管他了,那家夥總也定不下來,現在怕也膩了,又迷上別樣東西了吧……回去要說說他……東一搭西一搭地瞎想著,腦中漸漸模糊,終至沉入夢鄉。
水草的掩蔽下,時三來背靠著礁石,雙眼清醒地睜著。她一向淺眠,因為睡眠時是極危險的毫無防備的時候,她能避則避。而夜裏往往藏著更多的危險,所以她大多數夜晚都是不睡覺的。
微微轉頭,看得見柳毅的起伏的胸口,也感覺得到他均勻的呼吸。不可思議,在這樣陌生的地方都可以睡得這樣熟,萬一有危險來了怎麼辦?這個書生真不知如何形容他好。
夜已深,她睜著眼,如同前幾夜一樣,聽著他安詳的呼吸,半睡半醒。
突然,某一種聲音驚動了她,時三來的眼睛倏地瞪大,全身肌肉繃緊,瞬時已處於逃跑狀態。不對勁!危險正急速而來!
她站起身,卻感到無論往哪個方向逃,都躲不過的!那股力量太強勢了,根本不允許她逃脫,隻有順服的分!惶恐而無計可施,隻能呆立有原地,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柳毅亦驚醒過來,立即知道不妥了,連忙翻身站起。因為此刻轟隆隆的雷聲響震天地,使江水都隨之有規律地振蕩,即使是聾子也能感覺到聲音的威力。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柳毅湊近時三來身邊問道。唉,看她又怕成這副樣子,一定又是不好惹的東西出現了。“時姑娘,你先別怕。來的是什麼人?我們是不是趕快逃走?還是躲起來?”
時三來搖搖頭,避不了的。因為來的是——
軍隊!柳毅瞪大眼,他看見了軍隊!
大張著嘴,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軍隊!身穿統一標誌的服裝,高舉著整齊的刀槍,踏著整齊的步子,排水破浪,眨眼已行進到他們身邊。不會吧?剛遇過土匪,又碰到軍隊,他的運氣何時這麼好過!
大軍目不斜視,從他們身邊經過,但同時有一隊士兵從中抽出,迅速圍住柳毅兩人。行動有條不紊,顯得訓練有素。
難怪時姑娘不敢逃,這種陣仗誰敢輕舉妄動?柳毅乖乖地攤開手,任士兵們搜過他的全身,然後在刀劍的簇擁下,被帶到一架華麗戰車麵前。
好大一個怪物!柳毅仰起頭,驚歎地觀賞眼前的龐大戰車,它被六隻麒麟獸拉著,平穩地浮在水中,渾身散發出耀眼的金光,使得其上的雕龍刻鳳更加不凡。讚歎完車後,才定睛看向車上的人——咦,形狀和裝扮蠻像洞庭龍君的,該不會……
“大膽!你這書生,竟敢直視鄱陽龍將軍?還不快跪下!”他的凝視太過無禮,終於引起侍衛的怒喝。
這下子證實了他的猜測:又遇到了一條龍!唉,是這年頭龍神多得滿江遊了呢,還是他的運氣實在太好?
柳毅順從地跪了下來,關心地回頭看向時三來,見她抖得實是厲害,很想安慰一下她又不敢隨便說話。鄱陽湖的龍將軍?聽起來是有正式封號的龍神,應該不會不講道理、存心為難他們吧?但,有洞庭龍君的先例在……嗯,難說。
鄱陽龍將軍,戰車中高大威武的男子,聽完手下的報告後,抬頭掃了一眼跪地的兩人。銳利的視線幾乎使時三來嚇昏,連柳毅也不敢直視,低下了頭。這個龍神眼中的煞氣甚重,顯是比洞庭龍君更加霸道,通常對這種人隻能順從。
“你們兩個是什麼人?”低沉的聲音,帶著隱隱的雷震。
“小生為人界凡人,從洞庭湖而來,欲往東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隻有實話可說,信不信由他。
“凡人?”鄱陽龍將軍眼一瞪,“一個凡人進入水界有何圖謀?用了什麼法術來辟水?”可疑!
柳毅急急申辯:“回將軍,小生是因為……”這事說起來長長的一大串,不知這個龍將軍有沒有耐心聽完。
顯然是沒有!未等他把頭一句話說完,鄱陽龍將軍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閉嘴!本將軍沒空聽你狡辯。來人,押下他,帶回去交由役差官處置!”手一招,即有兩個士卒扣住柳毅。
柳毅張口欲喊,但其中一個士卒伸出手掌往他額上一拍,柳毅立即感到全身麻痹,神誌清晰卻動彈不得,僅有眼珠能稍稍轉動。嗚呼,這下慘了!
“你呢?”鄱陽龍將軍轉向一旁瑟縮的時三來。
“我……東……東海鰣魚精……時……時……”時三來顫不成聲。這龍神有著太肅殺的強勢氣息,迫得她無法呼吸。
“嗯。”膽小卑微的小魚精,鄱陽龍將軍的利眼上下打量她一遍,揮揮手,“去吧。”
“謝……謝將軍!”心一鬆,卻抖得更厲害,時三來磕了個頭,勉力爬起來轉身奔走。太可怕了,這龍將軍身上滿是殺孽!
等等,時姑娘,拜托給我作個證吧!我不是壞人呀!柳毅有口不能言,眼睜睜地看著她倉惶離去——
她,又丟下他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