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時三來聞聲回頭,總是壓製著表情的臉上現出淡淡的訝異,同時竟滑過了一絲驚喜。那天遵照心頭的警告,她快速離開了鄱陽軍隊,本想盡早離去的,卻為了她也說不出的原因,硬是在這兒徘徊了兩天。
明知那書生不可能逃出來,明知他的性命早已去了一半,可是她卻猶豫著遲遲不進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這日,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看似波平浪靜的鄱陽湖隱隱透著血腥的氣息,不能再留了,她應該早早離去。但……她在界門外排了許久的隊,待輪到了她時卻又折回,似乎冥冥中有什麼控製著她一樣,真的好奇怪。現在見著了他,不覺中她的心一下子安定了……她是該心安的,如果他現在就死了,她怎麼交差呢?
而白恂在乍一愣之後,來回地看著他們,輕輕地笑道:“還真是有緣哪!”有意思,上天的安排總是出乎所料。
白恂的名聲在這一帶挺不錯的,有他護航,三人很快順利通過盤查,進了鄱陽湖區。
過了界門,三人在河道岔路口停住。
白恂道:“我欲越過鄱陽湖,到贛江尋訪故友。兩位要往何方去呢?”
柳毅歎息一聲:“先生,我們欲往東海,看來要在這裏分別了。”真不舍呀,如此良師益友恐怕今生難尋了。
白恂拍拍他,“有緣同行一程,彼此心照也就夠了。以後緣來自會再相見。”
“是,柳毅受教了。”柳毅展顏拱手,一個是陸上凡人,一個是水中仙家,能相逢已是難得之緣,何必再苛求其他?
白恂點頭,望著兩人,“好,既然如此,我們就此分別吧。時候不早,你們此刻順著江水往東去,應該能在天黑之前通過下遊湖口的關卡。”
“是。”柳毅應道,轉頭看向一直躲在他身後,卻仍保持著一丈距離的時三來。瞧她那惴惴不安的樣子,莫不是又感應到鄱陽湖有凶險?早些離去確是上策。經過幾次驗證,他再也不敢小覷她的感應力了。
白恂看了一眼自始至終都沒說話的時三來,忍不住再開口:“你們要往東海,我在水界稍有人脈,或許有幫得上忙的地方。”知道他們此行中有隱情,本不該探問,但他又忍不住多事了。
柳毅搖頭,“多謝先生盛情,但此事我們會自行解決,不敢再勞煩先生。”這件事凶多吉少,豈能將白先生也牽扯進來。
白恂微歎,看著兩人,又再多口了一句:“小兄弟,我看你們此行頗多周折,萬事小心。保重!”著意望望時三來,方轉身朝南大步離去。罷了,緣來緣去已是無奈,牽來掛去更添心魔。
“先生也請保重!”柳毅拱手遙祝,暗祈有重見的一日。然後招呼時三來,加快腳步向東趕路,希望在今天能順利離開鄱陽湖。
在他們身後,白恂卻停往腳步,回首。
她不記得了吧?搖搖頭,笑了,笑自己修行兩千年,卻一直做不到絕心絕情,為凡塵俗事掛心,但是……別的事易放下,可是對這個小鰣魚,卻免不了記掛。畢竟當初若不是自己擅改天命,使那個本該往生轉世的鰣魚脫離正軌,走上求仙之道,今日也就不會有這個時三來了。而這對於她究竟是禍是福?答案讓他七百年來總留有一絲心念,耿耿於懷。
如今,她的命運變幻莫測,凶吉難卜,一團迷霧讓他也看不出會有怎樣的未來。不覺歎息,他也該為此負些責任吧,畢竟是他一時多事,將她帶入這種命運的啊。可惜她這一劫,他注定幫不上忙的。
而,那個仁厚的書生柳毅……會是其中的契機嗎?唉,仰天再歎,從來天意最難測啊!
柳毅和時三來一前一後,說笑著不覺走了半個時辰。呃……要說“說笑”勉強也對啦!不過是柳毅一個人說,然後自己笑而已。他正在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的遇險又遇救曆程。
時三來照例是沉默,一直沒搭話,可是兩人相距太近了,別無選擇地把他的聲音一絲不漏全接收進耳。在他說得興高采烈之時,她偷眼瞟了他一下,真不可思議,這麼危險可怖的事,而且關係到自身性命,他居然當成趣事開講。果然是怪人!
“……然後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如神祗般的白衣文士,他說他叫白恂。白先生是……”柳毅談興正濃,她少話,那麼他隻好多說一點以作彌補。
白鱘?時三來驀地捂住嘴,逸出驚訝的聲音:“白先生……”
是他!七百年前將她從瀕死中救回來,並指引她踏上求仙問道之途的白鱘精!而她剛才竟沒認出他來……
白先生他……先生方才也沒認出她來吧?但一憶起臨別之際先生望向自己時眼中的深意,立即了悟!
先生……衝動地旋身想追去,至少……至少向他道聲好。雖然沒有師徒名分,但在心目中,一直將他當成自己的師父,甚至是父親的。從她脫離蒙昧、有了記憶的那一刻,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先生啊!
“時姑娘?你怎麼了?”柳毅奇怪她沒跟上來,回頭看到她的異狀,趕緊折回來繞到她麵前,“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不知她又為何事驚慌,但看她那樣子又不像是恐懼。
“先生……”她喃喃喚著,悵然望著江水中的蒼茫暮色。追不上了!先生已經走遠了,七百年前一別,如今又錯過了……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太細,柳毅沒聽清楚,但她淒楚的神色讓他心驚,“到底出了什麼?”從未見過她出現這種神色!其實上她除了恐懼外少有其他表情,而柳毅發現這一種更讓他難以忍受!
抬眼望進他關心著急的眼眸,時三來不覺把話說出了口:“白先生……”
柳毅奇道:“白先生?你說方才的白先生?他怎麼了?”素不相識,方才也沒說過話,怎麼這時提起他來?
“白先生……就是七百年前度化我的人,而我剛才沒認出他來……沒有認出來……現在,追不上了……”她呆呆地望著遠方,眉兒緊蹙,那委屈的樣子,竟像是失去了父親的小女兒。
度化?類似於啟蒙恩師吧?柳毅心中一憐,柔聲安慰道:“別擔心,會有機會再見到他的。白先生在這一代很有名氣,要找到他也很容易。放心,等把信送到東海後,我陪你回來找。別擔心了,嗯?”
去了東海,恐怕就沒有命再回來了,時三來轉頭看他溫柔的臉龐,眼裏再次浮上深沉的懼意,感覺越來越明朗了,這一趟,對於他是,對於她也是——死亡之旅!更可悲的是,她明知道,卻隻能走下去。
見她又開始害怕,柳毅以為她在畏懼他的靠近,神色微黯,隨即又掛上和善的笑容,體貼地離開她兩步。“我們上路吧,白先生的事以後再說,好嗎?來,走快一點,不然界門要關了。”
沒錯,危機的逼迫感又強烈起來,還是快些離開鄱陽湖。時三來點頭,跟著他前行。卻忽然有一絲疑問浮上心頭:他們能順利出得鄱陽界門嗎?
突然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不!不會再出意外吧?
唉,以他們一路來的黴運指數來看,沒出意外才是意外!
“不行!已經關門了!龍君剛才傳令:為了迎接龍將軍凱旋而歸,所有的人都要去上遊界門兩側列隊歡迎!今日這裏提前關門,任何人許進不許出!你們快回上遊去吧,龍將軍的軍隊快要進湖了。”
“這位大哥,幫忙幫忙!我們真的有急事,拜托開開門讓我們過去吧!求求你了!”柳毅不死心地拉出苦臉哀求著。氣人呀,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們拚命趕到時,卻眼睜睜地看著界門在麵前關上。守界衛兵不耐煩地推開他,“你耳聾了嗎?這是龍君的命令!稍後還要在龍宮廣場為龍將軍舉行狂歡大典,慶祝勝利!龍君說了,要給龍將軍熱熱鬧鬧的慶功典,所有人必須到場,誰敢違抗嚴懲不貸!快去快去!”
柳毅被魁梧的衛兵推得連退三步後倒地,氣餒地看著一群士兵揚長而去,轉頭瞪了緊閉的界門半晌,終於接受了現實。站起身折回照例躲在遠處的時三來身旁:“時姑娘,現在界門已關了,我們就在這裏留一個晚上吧,明天一早就能出去了。別擔心,不會出什麼事的。”
其實他是覺得早一天晚一天沒所謂的啦,隻要小心別撞上將軍就好。就是擔心時三來會害怕,怕她今夜又會惶惶地不能入眠。看她現在嚇得抖個不停,他都替她難受!歎了一口氣,小心地哄著她:“別怕,明天一早就離開。沒關係的,今晚我們夾在人群中,不會出什麼事的。我保證,不會出事的!”唉,跟女孩子同行就是這麼辛苦!盡管滿心恐懼,時三來還是不由抬頭看他一眼,隻覺得這書生越來越 嗦,老是說廢話。又沒有預知能力,他怎麼知道不會出事呢?而她即使清晰地感應到了不祥,卻也無法應付,隻能等待著命運的安排。從來,她的命運都不是握在自己手裏的……
天,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妖精和神仙!柳毅驚歎著眼前熱鬧的景象,因為誰也不敢違抗龍君之令,所以鄱陽湖中的水族全都出動迎接龍將軍,河道頓時變得擁擠不堪。一點都不遜於陸上的廟會!柳毅心想,而且更具有一番特色:瞧,半人半魚、人頭蛇尾、人形蟹爪、人麵鱟身,還有穿著龜殼的老爺爺、背著兩扇蚌殼的小姑娘、弓著蝦皮的老婆婆、從螺殼中探出頭來的小娃娃……天啊,他還以為修行的水族皆是人形呢,原來有這麼多種模樣!
“為什麼有的魚精是人形,有的魚隻有一半是人?”奇形怪狀的情景迷花了他的眼,讓他目不暇接。
時三來低聲回答:“修行不夠就不能化成人形。”那些半人半魚的隻是低級魚精,平時是不敢隨便出現的,因為今日龍君有令,才不得不走出修煉之地,趕來參加慶典。所以說,龍君此舉真是勞民傷財。
“是嗎?”柳毅興致正濃,很想湊近各種奇異生物中間去看個清楚,跟它們打打招呼、交個朋友,但是回頭一見時三來深含畏懼的眉頭,便改變了主意。算了,陪她站在這水草叢中遠遠觀賞就好了,做人不要太貪心嘛。但談興依然不減:“那是否高級妖精的都是人形?單憑外形就可判斷修行的深淺了嗎?”
時三來搖頭:“不一定,看它的喜好,有些高級的妖精也喜歡以原形出現。”不知何時起她已漸漸習慣了回答他的問題。
“這樣嗎?那你是喜歡變成人的了?”
“嗯……”其實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自從能化成人形之後就一直以這副模樣出現,可能是覺得人類比較強大,可以給她多添一些安全感吧,喜不喜歡是很次要的事。
“快看!慶典快開始了!咦?那個冒上半空的火焰是什麼?天啊,在水中還能點燈火?!真是神奇!看那邊,有綠光在閃!那一邊也是,是紅光!哇!美人魚在跳舞!還有那裏……”從來沒看過這麼神奇的景象,難怪柳毅驚叫連連。
唉,時三來再次為他的怪異歎息。危難當頭,他竟然還為了慶典,像孩子般雀躍!而且這慶典是為了差點殺死他的鄱陽龍將軍舉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