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人潮全湧向河道兩側,空出中間寬闊的走道。看情形,龍將軍要率兵進湖了!霎時他們的藏身之處也被人潮擠滿,柳毅體貼地站在時三來身前,為她擋去人潮。
兩人被人潮擠得很近,時三來向後靠著礁石壁,隻看得到柳毅的背部。一時竟怔忡,他的背不是很寬,卻已為她遮去了整個世界……
“恭迎將軍凱旋!”一波波的呼聲傳來,河道兩旁的人也紛紛賣力地鼓掌呼喊,直到黑壓壓的大軍經過他們麵前。
天暗下來時,鄱陽大軍終於過完。人潮逐漸散去,一直壓低著頭的柳毅和時三來對看一眼,皆鬆了一口氣。
幾個人形妖精從水草旁邊經過,議論聲隨著水波傳來:
“真是,就為了喊這麼兩句便把我們全叫出來,本來我這一次要閉關兩年才成,這下又前功盡棄了。”
“唉,龍君就是喜歡這些,一有機會就擺場麵,我這次還不是中斷了修煉?”
“噓!在這裏說這些,你們不要命啦?”
“別說了!快些回去吧,聽說龍將軍這次回來又打算征兵,小心被抓去了。”
議論聲漸弱,柳毅和時三來走出水草叢,打算去找個僻靜的地方度過此夜,明早好上路。
柳毅望著那幾人遠去的背影,微微皺起眉,今早白先生和幾個士卒在帳外的談話,他聽得真切,因此也隱隱猜到白先生急著離開鄱陽湖的原因。一個沉溺於享樂而氣量狹小的龍君兄長和一個軍功赫赫又有野心的將軍弟弟?嗯,聽起來似乎不太和諧呢……
去!都不關他的事,想那麼多幹嗎!用力一搖頭,恢複了悠閑的心情,甩著一根水草,安心欣賞輝煌的歡樂景象。
嗬嗬嗬!他隻是一個路過的、小小的無知信差!對,一個不相幹的人!擔心什麼?他絕對不會被牽扯進去的!絕對不會……咦,這是什麼東西?
一件物事從天而降,轉了幾個圈,被水流帶到他腳下。
柳毅奇怪地瞪著它,圓滾滾的一個小球,還在滴溜溜地旋轉著。好奇心使他輕輕伸出一根手指將它定住,看清了它光滑的鱗狀表皮和其上畫著的五彩龍,沒注意到時三來突然驚恐萬分地後退三四步。
“喂!撿到龍球的到這邊來!”遠處傳來一聲喊。
龍球?指這個東西嗎?柳毅迅速縮回手並跳離三尺遠,他現在一聽“龍”字就頭皮發麻!
“磨蹭什麼?快送過來!龍君正等著呢!”
“喂,他在叫你呢!”柳毅瞪著旁邊的一個半人半魚精說。祈盼他快點把握這個機會去親近龍君,隨便幫他解脫。唉,越發斷定自己“龍運昌隆”了,走到哪兒都會碰到龍,到底是哪個家夥說龍是種珍稀神物的?
可惜那人魚精有些呆,訝異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可是……剛才不是你撿到球嗎?怎麼說是我?”他眨著圓圓的魚眼睛想不通。
這個呆子!再晚就有人來了,柳毅朝那魚精怒喝一聲:“他就是在叫你!還不快點撿過去?龍君正等著你呢!”
“哇!龍君!”人魚嚇得趕忙彎腰撿球,可是因為太過緊張,尾巴一甩,攪動的強勁水流立即把輕巧的小球踢出老遠。慘了!人魚精呆呆地看著空蕩蕩的雙手,龍球被他撿丟了!要死了!
而那球,好巧不巧,正好滾到已逃出十餘丈遠的時三來腳邊,讓她嚇得雙腳發軟,頓在原地。
要糟了!柳毅眼見那邊已經有人過來看情況,再也顧不得這頭,奔上前拉著時三來想溜。
“給我停下!”後前傳來的威嚴的聲音立刻將兩人定住。
影隨聲到,刷一聲,後麵的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他們飛來,激蕩起水流將柳毅兩人的眼睛打得睜不開。等水波靜下,兩人定睛看去,嚇得心魂欲裂!——來的不是人!是車!
“龍……龍將軍!”這下完了!
可不是,華麗無儔的座騎,雕龍刻鳳、金光閃爍,由六隻麒麟拉著,穩穩地定在水中,而車上之人一身金龍袍,正是龍將軍無疑!……但……呃?
“小寶貝,叫你別跑你還跑!差點就走丟了吧?下次不許不聽話了!”這番話由花季少女呢喃出來一定會很動聽,但出自威武粗獷的龍將軍之口……
柳毅驚訝得忘了害怕,抬頭去看剛才不敢細看的麵容——雖然事實上那一晚也沒仔細看清龍將軍的模樣,但這一位似乎又白淨了一點、秀氣了一點、柔和了一點……見他把那龍球抱在懷裏輕撫著,而那圓球竟然也伸出一根粉紅的小舌頭來舔他的手!柳毅再嚇了一跳。
沒有感受到預期中的煞氣,時三來怯怯地抬頭——不是龍將軍!她一見便可確定,氣質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危險的感覺仍在,與柳毅對望一眼,心意相通:趁他沒注意他們,逃!
“嗯?你們兩個站住!”正在與寵物親熱的男子聽到動靜後揚聲喚住他們,“你們剛才怎麼稱呼本君的?雖然本君和龍將軍是同胞兄弟,但君臣有別,你們怎麼可以認錯呢?”君臣不分,這讓他很不悅。
啊,原來這個是鄱陽龍君!柳毅連忙賠笑解釋:“龍君息怒,因為龍將軍和您麵貌相似,而且衣飾也極像,駕的又同樣是麒麟拉的龍車,所以……”拜托,別計較這點小事了,快放他們走吧,千萬別引起那龍將軍的注意。
鄱陽龍君的臉色一下子漲成豬肝,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他……用幾隻麒麟駕車?”
“呃……”看他的樣子好像很生氣,龍將軍和他的相似惹怒了他嗎?也對,高高在上的人都不喜歡有人與他等同的。柳毅猶豫著小心地回答:“是四……呃……三隻,隻有三隻。”隻盼他的怒火別燒起來,免得波及無辜的他們。
“隻有三隻?”鄱陽龍君的嗓子低下來了。
柳毅趕緊強調:“對!隻有三隻,比您少兩隻!您比較多!真的!”這下不氣了吧?龍將軍沒超過你。
“哈哈哈……敖厲!你好!用三隻麒麟駕車?好!”鄱陽龍君扭曲了的臉抹上一絲狠色,“欺我太甚!真以為我不敢動你嗎?”本來還顧忌他大軍在握,打算采取懷柔政策,先安撫他兩三年,等自己的親兵培育起來後再鏟除他。可是……他現在忍無可忍了!
傻了眼的柳毅呆呆地看著鄱陽龍君大吼一聲,駕車“嗖”的一聲飛馳而去,遠遠地傳來他的怒吼:“蟹將軍,快召回本君的親兵,包圍龍宮!”
驚愕的柳毅對上時三來驚恐的眼睛,半晌後,她抖著毫無血色的雙唇,“你……你說……他隻駕三隻……麒麟……越少越尊貴……這是……蔑視龍君的舉動……”
嗄——怎麼跟陸上的習俗相反?柳毅瞠目,他……無意中扮演了挑撥者的角色?!
風雲突變,從龍宮的方向傳來悶雷的轟響,湖水激烈振蕩著,搖得水族們東倒西歪,紛紛尋找藏身之處,廣場霎時變得空蕩蕩地。
震耳欲聾的霹靂聲響起,兩條巨龍衝天而上,在空中一擊後錯身而過,掉頭瞪視著對方,蓄勢待發。
“哼,本想多留你幾年,今日你自找死路,別怪我不講情麵了!”鄱陽龍將軍揚起右掌,率先擊出一封雷咒。可惡,原本礙於羽翼未滿,想再隱伏幾年,如今被逼得倉促起事,結果會如何還很難講。也不知是誰向這昏君揭破自己的企圖的,真是可恨呀!
“吼!你這個混蛋,竟敢反判我?我殺了你!”鄱陽龍君張口噴出雷火回擊。哼,早就知道這家夥心懷不軌,一直找不到機會問罪,今天終於得償所願。雖然不是很好的機會,但早比晚好,總不能等他坐大後再動手。
柳毅被狂卷的水流衝得站立不穩,幸好及時伸出雙手扣住礁石,死死地攀住。終於等到了一個喘息的機會,翻身躲進礁石縫裏。他努力抵抗強大渦流的衝擊,眼睛死盯著半空中的龍鬥。
過了一陣,兩龍騰空相互纏鬥,打鬥聲稍遠,湖水也漸漸靜了下來。柳毅渾身無力爬出礁石,一陣頭昏目眩使他跌坐在地上,愣愣地遲緩地轉動眼睛,看著各類水族精惶惶急急在他身邊跑過。半晌後,吞了吞口水——他引爆了一場戰爭?!
戰爭!
不不不,這個罪名太大了,他承受不起!用力一甩頭,對,其實這場戰爭是遲早都要發生的,他隻是讓它提前而已。對,這樣想會好受一點。但是,看到驚慌失措的水族,心中的愧疚仍是濃濃不散,且越積越厚……是他的錯誤致使全鄱陽水族遭殃!
昏沉沉的頭一時什麼也無法去想,驀地一個名字打進了他幾近凝固的腦子:時三來!
時三來?對了!時三來!她怎麼樣了?四周張望,不見她的身影。受傷了嗎?會不會被水流卷走了?還是……先逃了?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了她可能會去的地方:下遊的界門!
趕到界門處,眼前的場麵讓他的心一沉。成百上千的水族拚命哭喊著,推擠著想出去。柳毅愣在原地,下意識地閃身,讓後麵的魚精也衝了進去。混亂不堪的局麵中的最容易被傷,跟著他們擠隻有死路一條……但是,時三來呢?她在不在裏麵?急著出去的她會不會像別人一樣糊裏糊塗去往前衝?想至此,顧不得其他,他也往裏頭衝去。
“時三來——時三來——”被人潮擠得全身骨頭都要被壓碎,他掙紮著,卻身不由己,所有能做的事就是竭力喊叫她的名字。倏地,來自心靈最深處的感應,讓他回頭。老天垂憐!他瞧見她了!一瞬間,他虔誠地感謝所有的神靈,包括那些自己曾蔑視過的。因為她在外麵,在安全的地方!完全放鬆了身子,柳毅微笑地望著她,任由自己被推著搡著。最後,竟奇跡般地被擠出人潮,送到她的麵前。“太好了,你在這裏,太好了!”除了欣喜,整顆心再找不出別的情緒。
時三來呆呆地看著到處青紫的柳毅,逐一掃過他的傷口,還有他被擦破的臉頰。浮上心頭的,依舊是驚訝,這書生的作為,她永遠也想不透!但與往常不同的,一波莫名的、類似疼痛的感覺襲過全身,直擊她脆弱的心。這種她從未感應過的情緒,是什麼?
這時,湖水又開始激蕩,龍鬥聲隱隱在遠處轟響,柳毅猛然回神,“現在怎麼辦?還有哪裏能出湖?”
慘白著臉,時三來搖頭。憑著七百年來逃難的經驗和敏銳的直覺,她自然不會盲目地隨眾奔走,可是也不代表有能力應付這種局麵。眼見無法由界門處出湖,隻能無措地躲在一旁害怕。
護著她避過一群蝦精的衝撞,卻躲不過席卷了整個鄱陽湖的漩渦,兩人不由自主地被卷上半空,再狠狠摔回水底。爬起身,柳毅驀地大叫:“上岸去!我們到岸上去!”
沒錯,這種時候還是陸上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