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開開心心地飽餐了一頓,然後心滿意足地啜完小二奉上的香茶,再叫店小二為兩人送了兩套新衣進來,進澡房舒服地洗個澡,最後躺入柔軟暖和的床鋪中,濃濃的愜意感覺從骨頭裏邊冒出來。偏頭看另一張床榻上的時三來,她已睡熟,眼眶下遺著淡淡的黑影。他微微一笑,願她有個好夢吧。

夜色靜謐,閉上眼睛,回想起在水界的辛苦,恍若隔世。柳毅感動得歎息一聲。啊,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為什麼?!

大唐盛世啊!不是說世道昌明嗎?不是說安居樂業嗎?不應該是天下太平的嗎?不是苦難都過去了嗎?

看看看,這成了什麼樣子了?皇天厚土之下,光天化日……不,星光朗朗之下,竟然……竟然有強盜?!這是什麼世界啊!

柳毅護著受驚的時三來避過飛來飛去的家什,瞅準機會躲進紅木桌底,忍不住地哀鳴:為何美好的生活才露半邊麵,便要離他而去!難道他注定與安逸無緣?剛剛才覺得世界如此美好,馬上從美夢中驚醒!

方才半夜時分,一夥強盜突然闖入,直奔客棧上房的東廂,顯然早有預謀。東廂房客人的家丁,聞聲火速趕來截攔。嗯,看情形,應該是尋仇吧?兩方戰況激烈,已經波及整片房舍,客棧掌拒和夥計早逃得無影無蹤,聽說此地官府的衙役皆為老弱病殘,別指望他們來救命了。隻可憐了他們這些無辜的房客,逃不出去隻好四處躲藏。

時三來緊緊抓住柳毅的衣襟,十指關節泛白。這一次她是從睡夢中驚醒的,強盜來時她竟毫無所覺!太可怕了,完全察覺不到危險的氣息,仿佛隨時都會被突如其來的敵人殺死的恐懼緊緊地扼住她,讓她差點因此而窒息。躲在桌下,聽著外麵激烈的打鬥,她聞到了血腥的味道,一遍遍地顫抖。可是她不知如何逃、往何處逃。感覺不到危險的所在,也就不知道安全之處在哪裏。

右手一直扶著她的肩,柳毅自然感受得到她的害怕,於是伸出雙手環住了她,一邊暗罵自己不慎,又讓她處在驚嚇之中。緊擁她在懷,一手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努力用自己的體溫來暖暖她。一介百無一用的書生,能為她做的,也隻有這個了。

時三來的臉頰被貼在他胸前,刀劍碰擊聲和吆喝聲,此刻聽來竟似遠了一些,代之他平穩的心跳。一股寧靜的氣息由他身上傳來,就像他每次遇到危險時的輕鬆,那種明明生死攸關,卻仿佛事不關己似的輕鬆,好像在看著另一個人的遭遇一般,甚至還能帶著調侃自己的笑。一直不明白,他如何能做到這般淡然,不,不是看破生死的淡然,他也會緊張會心潮起伏,卻無真正的恐懼,不管命運怎樣安排,皆報以微笑。總之……他是個怪人!

從來不曾在意過別人,隻要對自己沒有威脅,就會被她的感官自動忽略。但這個書生的氣息,卻在不知不覺中滲進了她的知覺。這個書生……柳毅……

欣喜地發覺她的顫抖漸停,冰冷的身子也有了點溫度,柳毅放下一半的心,探出半個頭到外邊察看形勢。

有點糟糕。以黑布蒙著麵的強盜們人數眾多,家丁們己被傷了好幾個,即使在死撐也隻能邊戰邊退,看來支持不了多久了。不過這夥強盜一進門便直奔東廂房,並不理會旁人,但願他們隻針對目標,不要牽扯到別人。莫怪他自私冷漠,他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啊,各人理各人事,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與他無幹。

驀地覺得旁側有異,柳毅兩人遁聲望向左側方,立時一驚:不知何時,兩個女人沿著牆根朝他們摸來,胖胖的身軀抖個不停,還勉強聽得到壓抑過的哭聲。她們朝這張紅木桌爬了過來,停在桌腳外瑟縮著,眼淚鼻涕塗花了臉,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很明顯地傳達著哀求:求求你,分一半位置給我們躲!

別人當然可以,可是她們——東廂房住的女人耶!跟她們在一起肯定會惹火上身的,到時不僅他倒黴,時三來也會有不測。所以盡管於心不忍,柳毅還是輕輕搖頭。她們在這裏躲沒用的,強盜們有備而來,到時在房裏找不到她們,定會四處搜索,桌下這麼醒目的地方怎麼躲得住人呢?隻能像他們一樣用來躲流彈而已。硬下心,他輕聲建議:“你們……還是逃吧,趁此機會跑到外麵去,或者找隱蔽的地方躲,這裏很容易被找到的。”事實上,是根本不用找,眼睛一掃就能看到。

她們猛搖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回頭看隻剩一個家丁在垂死掙紮了,抖得更厲害,慢慢地朝柳毅他們靠了過來,硬擠進桌底來。

柳毅很清楚,讓她們進來肯定會連累自己的,但瞧她們可憐兮兮的慘樣,怎麼也不忍心踢她們出去。猶豫間已被她們靠了過來,向來所恪守的男女授受不親之古訓,使他下意識地朝後避了避,而從不讓旁人近身的時三來,也很自然地躲遠了一些。如此一來一往,已被她們進駐了大半個空間。

柳毅無法,既然硬不下心踢她們走,隻好自己走了,“時姑娘,我們另外找地方躲吧。”摟住她朝另一端鑽了出去。雖然這時候出去不安全,可是跟她們呆在一起更危險,若是被當成一夥的就死定了,所以最好能撇多清就多清……

咦?鑽出半個身子,才發覺有幾雙粗壯的腿杵在自己麵前,不祥的預感升起,抬頭,果然是蒙麵的強人,冷冷地朝下睨著他。

糟!難撇清了!心知不妙,柳毅勉強擠出笑,“幾位兄台請了,小生柳毅,江陰人氏。不小心路過此地,阻著你們辦事,真是抱歉。哈哈哈……你們忙,我們先走了,告辭!”拉了時三來迅速越過他們,祈禱各路神仙保佑這些大哥有點分辨能力。

剛走出三步,背後傳來一聲冷哼,“以為我們是傻瓜嗎?姓胡的,你逃得了嗎?”掌風隨聲劈向柳毅後背。毫無反抗甚至閃避也不能地,柳毅應聲而倒,右手卻仍緊抓著三來,失去神誌的腦海中隻有一個執念: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一個人承受恐懼!

身上的疼痛使他清醒,柳毅艱難地睜開眼,甩甩漲昏的腦袋,借著周圍幢幢的人影手上的火把,看清了這是一座廢棄的山神廟,而自己被捆在木柱上。顧不得自己身上有多少傷,急切地搜尋時三來的影跡,直到見到她混在那堆女人中間,看來並無傷痕,這才鬆下心。

“小子,今天落到大爺手裏就別想活著出去了!哼,要怪就去怪你姓胡,有個不講義氣的老爹。”一個站在他正麵前的強盜發話了,看樣子是頭頭,除下麵罩後現出非常標準的土匪臉,如狼般的雙眼凶狠地盯著他,閃著刻骨的仇恨。

柳毅歎氣,“大爺,我說過我姓柳,是……”

“別撒這種連小孩也騙不了的謊!”匪頭不屑地打斷他,“哼,到這個時候還敢裝,信你就是笨蛋!叫阿三過來,好好讓胡少爺瞧瞧他的小廝!”這家夥跟姓胡的小妾們一起住在上房,不是姓胡的兒子是誰?

要報仇也不探清楚仇人的樣子,真是笨呀。柳毅搖頭歎息,又是這樣,他自從到了洞庭君山開始,就一直被固執的人誤認,百口難辯。

不一會兒,一個小廝打扮的黑瘦小子進來了,走到匪頭麵前哈腰,“老大,您叫我?”

匪頭揚揚下巴,“去,跟你服侍了三個月的胡少爺打個招呼,省得他再胡言亂語。”

“是!”小廝應聲,愉快地轉身,以不可一世的姿態麵對柳毅,“哈哈,胡少爺,想不到吧?沒錯,我是臥底的!嚇了一跳吧?哈哈……呃……咦?老……老大,這個……不是胡少爺……”

“什麼?!你有沒有看錯?”

“我……伺候了他三個月,老大。”言下之意,眼睛脫窗也不可能看錯。

匪頭瞪眼,驀地衝前揪起一個胡家小妾,怒吼道:“他到底是誰?”

“不不……不知道,”胖女人涕淚縱橫,“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不要殺我!求求你,別殺我!”

“可惡!”匪頭扔下她,氣漲了臉,策劃了這麼久,到頭來一場空。姓胡的果然還是那麼狡猾!怒氣之下向柳毅瞪眼,“混蛋!你竟敢假扮胡家小子來欺騙我們!”

柳毅聞言自是哭笑不得,又不敢跟他辯駁,隻盼他知道真相後會放他們走。

可是他又一次失望了,隻聽匪頭對著他的手下吩咐道:“這書生見了我們的真麵目,不能留他,押到地窖去先餓他三兩天。等這事完後再賣到礦場去!”

“老大,”小廝指著時三來稟報,“這個女人也不是胡家的。”

匪頭揮揮手,“一並帶下去,過幾天賣給山下的窯子。”

於是,一夜之間,柳毅和時三來從天堂般的舒適上房移到了陰暗的地窖。唉,世事難料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