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程阿姨的離開後很長一段時間,奶奶才想起我的期末考試分數來。在奶奶日日夜夜的追問下,我才敢告訴她我的成績。那天,我無助地把成績單遞給她,就走進房間,癱軟地倒在床上,準備蒙頭大睡。差不多才一分鍾的樣子,奶奶就氣衝衝地朝我吼,要我為這次考試的失敗說原因。呼吸好像被人剝奪了權利,隻殘留窒息的感覺。我不想去掩飾什麼,心力疲憊的重複著我的口頭禪:就這樣唄!她掀開我的被子,我仍然清楚的記得,我是被她揪起來的,然後的破口大罵這都不用我詳盡介紹了。接著,她給我丟了塊洗衣板,讓我跪在雪地裏。看她毫不猶豫的關上了門,天真的我就真的這樣傻乎乎地跪著,紋絲不動。一陣寒風吹來,我的身子不停地哆嗦,但還是跪著,沒有大幅度的動作,像個駐紮在田野裏的稻草人,隻有朝著前方遠眺的權利,冰雪完全屬於理所當然的境遇。在這樣的環境下,我竟然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半夜,我被人抱走了。嗅著那人身上濃重的煙草味兒,我知道,那是我的爺爺。
把我放在他的床上後,我看著爺爺站在他的房子中央,左右躊躇,時不時“吧嗒”一口自己卷的草煙,神色惶恐地看著牆壁上掛著的鍾,恨不得把自己變成分針,在鍾表上有規律地轉動。這樣一來,我的睡意全無。我很理解,他對奶奶的懼怕是我從小就看在眼裏的。
當分針指在12,時針指在5時,爺爺轉過身來了,看著我。不知出於什麼緣故,我故意閉上了眼。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屋子裏都沒有任何動靜。分針轉動的聲響湮滅著心靈永久的沉默,我不知道,我所擁有的愛曾經建立在一個鍾表的時段上,它不僅轉過了上一個時段的回憶,也即將轉動到下一個美妙的未來,給我的命途中,帶來不可一世的喧囂。
後來,他終於輕輕地掀開了被子,把我重新抱回到雪地上。我始終沒有睜開眼看一下爺爺的表情。我沒有任何資格埋怨爺爺這樣的行為,因為奶奶在這個家所激發的情緒暴力實是令人震驚。如果偶爾的懷念躺進這位可悲的情感過敏症者的身體,會不會出現另一個世界?
記得有一天,奶奶安排爺爺去後院砍竹子。奶奶說是要砍根細竹子,爺爺大概沒聽清,過了會,從後院砍了一根又粗又短的竹子放在奶奶麵前。奶奶注意到那根竹子根本不是她要的,氣急敗壞地拿起竹子,朝爺爺的腦袋打去。竹子的末端是尖尖的,奶奶沒有想要手下留情的意思,使盡渾身力氣地揮去,還不住地大聲嘶叫:你這個老不死的,什麼事都做不好,隻會喝酒抽煙,我上輩子欠你的麼?竹尖戳破了爺爺的額頭,血液融合進這場家庭硝煙,迷醉著周圍十幾雙鄰居的眼睛。我們村的人,都有這樣的嗜好,喜歡圍觀一些家庭之間的打罵,然後在低聲歎息中,發自內心地嘲笑這一家子的行為。起初,我認為這隻是一種古老的民族鄉俗習慣,而如今,這種現象成為一種風靡全球的現實愉悅。
爺爺出於男人的尊嚴,扇了奶奶一巴掌。奶奶依然毫不示弱,我也從來沒看見奶奶說妥協的樣子,她繼續揮起竹竿朝爺爺的腦袋打去。那一刻,村裏人都說要出人命了,他們嘴巴張得大大的,我的心既然沒有絲毫波瀾起伏的痕跡,打心底裏覺得,這和我沒有關係,就好像這是別人的家一樣,我隻是個看客而已。
爺爺倒在血泊裏,沒有人願意去拉他起來。那天爺爺從地上爬,叫著我的名字,我很想出去拉他起來。奶奶目光淺薄地看著我,說:你今天敢出去,就永遠別吃飯了。我聽到這話,繼續埋頭看書。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問自己為什麼對親情如此冷漠,可是很快就被不可抗拒的壓力製止住了,我被它壓得喘不過氣來,最後我不得不妥協了。原來人性的冷暖會被懼怕的情緒湮滅在黑暗裏,掙紮許久後,麻木不仁地宣布著此半生的了結,而經曆了這些苦難的後半生,都被懺悔謀殺著。
但我更為奶奶的這種看似豪邁的壯舉而驚歎不已。奶奶是我們村子裏出了名的,任何人都怕沾惹她,如果誰說的話觸動了她的內心,這個人就會嚐到我奶奶的暴力行徑,左鄰右舍都和她較量過的。這以至於成為我成長路上一段不堪回憶的往事,在我不自知的情況下,影響著我的一生。
地上的雪化了,奶奶推開門,看見跪在地上紋絲不動的我。沒有任何話語的陳述,沒有點滴情感的表露,我們彼此都默默地看著對方。最後,我站了起來,無所謂的撇下一句:我去睡覺了。她沒作聲。走進我的房間,心裏湧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就像我們剛剛才認識,彼此的那種生疏。身處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家庭裏,心情隨時都會瓦解,曾經的我有過這樣的獨白:一切為之牽動血緣關係的事物都僅僅是假象。
有時候,當你覺得人心的獲取太複雜的時候,往往最容易走向生命的極端。純粹的不平凡顯現在少年眼中,隻是一種與幻覺等價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