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2 / 3)

無名!那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卻有種感覺——這個名字的主人會改變她的一生。

那一年,是大聖朝慶昌十八年。

不知是因悶熱的天氣,還是因煉丹房裏恒久的寂靜,竟想起了一些本該忘記的東西。

幾上,酸梅湯浮著未融的冰塊,沁著絲絲清涼,她的心思卻繞在別的上。

師父是不喜歡她們多想事情的。從她披上那件月白的道袍,發下重誓,奉他為師的那一天起,師父說的話就是她要說的,師父所想的就是她要做的——她的所作所為、一言一行都是完全遵照師父的意思。而她,隻是那群無條件服從的女孩子中的一個。不!不該說是女孩子,她們隻是一群女道士,一群因各種原因追隨無名師父的道姑。

她不後悔追隨師父。如果不是師父,她早已長埋孤墳;她不後悔立下重誓,她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背叛師父,自然不會遭到懲罰。但是,她並不快樂——或者該說這兩年很不快樂。

究竟是為什麼?這兩年師父的聲望漸高,隨便在街上抓個人問都知道來自“天池”、神通廣大的無名仙師。而她再也不用跟著師父四處走動,去做什麼可除魔驅邪的仙姑,甚至還多了許多年輕漂亮的師妹伴她打發寂寞的光陰。

這樣千金小姐般的生活,是她從前做夢都沒有想過的,可怎麼她竟會不快樂?

牽起嘴角,執勺的手無意識地攪動著。遠處的笑聲水一樣蕩了進來。那些丫頭隻顧著瘋,沒一個穩重的。看來,她這個師姐這輩子是別想擺脫這個丹房了。

持扇上前,扇了兩下便停住。爐火仍旺,散著濃得膩人的檀香。像師父這樣以檀香木煉丹的道士怕是世上也沒幾個吧?

也真難為師父怎麼哄得那些個死把著錢的吝嗇鬼乖乖地把錢孝敬上來的。九轉金丹?那一群笨蛋!就算是真煉出了可長生不死的九轉金丹,又怎麼能輪到那一群土財主頭上呢?

她微微笑著,聽見敲門聲,笑容微斂,“什麼事?”半開了門,卻沒讓外麵的小道姑進門。

“妙清師姐。”新入門的璞玉有著一雙靈秀如水的大眼睛,而此刻那雙大眼滴溜溜地直往房裏瞧。

妙清卻不動聲色地走出來掩上門。

“師姐。”眨著眼,璞玉覺得好可惜。自從她進了這“玄冥觀”,就一直想進眾師姐口中最最神秘最最神奇的煉丹房瞧上一瞧,可偏偏這平日麵善溫和的妙清師姐在這件事上卻不講一點情麵,害她什麼都瞧不著。不過說來也好奇怪,聽說這煉丹房除了師父之外就隻有妙清師姐一個人可以進出呢!難道真像師姐們所說的,師父和妙清師姐兩個人……

“璞玉!”

嗄!嚇了她一跳。璞玉收回目光,努力做出嚴肅的表情卻忍不住想笑,“師姐,潤玉師姐要我告訴你,那位林大人等著要見師父呢!”

妙清聞言,秀眉輕蹙,“怎麼不直接稟告師父呢?”

“那個……潤玉師姐說師父和瓊玉師姐在房裏修道,不好去打擾。”一雙小手掩住嘴邊的笑,卻掩不住那雙滴溜溜打轉的笑眼。

“是嗎……”妙清低喃著,雖然沒多說什麼,但璞玉卻瞧出她的心情不是很好。瞧,她剛才不都說這妙清師姐和師父……嘻!要不然怎麼露出這副表情呢?

妙清垂著頭,可沒想到這丫頭在轉歪念頭。她沉吟片刻,抬起頭道:“那位林大人是觀裏的貴客。你去告訴潤玉好生招呼,至於師父那頭,我去稟告好了。”剛轉身,她又扭頭道:“你可別趁著我不在就溜進丹房。若是出了什麼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得到璞玉的保證,她才放心去了。

其實如果可以,她真是不想走這一趟的。可又心知肚明除了她,斷不會有旁人肯走這一趟的。在門前頓住腳步,她實在是無法忽略房裏傳出的聲音。那難以壓抑的呻吟,夾雜著粗重的喘息……雙頰飛上紅雲,她還是上前幾步拍了拍門,“師父,林大人來了。”

“妙清嗎?”隻簡單地問了一句,微喘的聲音卻透著邪氣的笑意。

然後是女子媚聲媚氣的聲音:“啊!師父……”

“進來!”

手頓在門邊,遲疑著,妙清隻低聲道:“妙清還要回丹房。”

“進來!”聲音略拔高了幾度,帶了幾分不悅。

妙清臉上一白,終於還是推門而入。

八月的陽光明媚,但這間窗門緊閉的房間卻是光線幽暗。妙清的腳絆到地上的蒲團,幾乎跌了一跤。這裏原是觀中的後殿,但自從師父搬進來把“三清觀”改成了“玄冥觀”後,便叫人把這裏的神像搬到前麵,隻留了打坐的蒲團。

剛站穩身形,便有人笑道:“師姐可要小心了。這次師父離得遠,可不能像上次那樣扶師姐你呢!”

目光微閃,妙清慢慢轉過身,看著自杏黃紗幔後走出的神態妖嬈的美道姑,淡淡道:“多謝師妹提醒,我自會小心。”

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瓊玉故意不去看她,反扭身撩了紗幔閃身進去。簾幔動處,但見那張湘竹軟榻上躺著一個男人,雖是穿著杏黃的道袍,卻是半敞著懷,披散著長發,臉上有著絕不該出現在一個道士臉上的看似慵懶卻蓄著危險的笑容。要不是那件道袍,絕不會有人相信有著這樣的麵容、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笑容的男人會是一個道士。但他就是無名——那個眾人推崇的無名仙師。

瓊玉倚在榻上,附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麼,然後發出銀鈴樣的笑聲。

妙清垂了頭,不敢去看無名臉上那種會讓她寒到骨子裏的笑。

“乖乖徒兒,怎麼不站過來些?怕師父吃了你不成?”那樣的輕浮,真的還是她記憶裏的那個人嗎?

垂下頭,掩去所有的波動,妙清低聲道:“徒兒隻是記掛著丹房,怕誤了師父的大事而已。”

“怕什麼?火要熄就由得它……反正,現在也用不著它。”無名笑著,突然身子前傾,對著她勾了勾手指,“過來,讓師父好好瞧瞧你——這些日子守著丹爐,倒是辛苦你了。”

“不敢,徒兒隻是做好分內的事罷了。”妙清不得已上前幾步,還未完全靠近,已被他一把抓住了腕子。

無名的手指滑過她的手腕,不由得皺起眉,“你還真是養不胖,就算是吃得再好,也還是瘦得摸得到骨頭。”

“這樣才叫人羨慕啊!哪像瓊玉,隻吃一點就胖得不像樣子……”豐膩的玉臂環著他的腰,猶蕩春情的臉頰緊緊地貼在他的背上,那雙嫵媚的眼在望向她時卻難掩挑釁之意。

臉微微向後仰著,食指滑過瓊玉柔膩的肌膚,無名笑道:“怎麼會不像個樣子呢?瓊玉這樣子——抱起來才舒服不是?”

瓊玉低低地笑著,越發粘著他,“師父,瓊玉看師姐真的是很急呢,不如放她回去好了。”

“你怎麼知道你師姐很急?照為師看,急的那個是你才對吧?”無名的臉上仍是帶著笑,雙眸卻驟寒如冰。

瓊玉看得分明,一腔熱火好似被人淋上一盆冰水,隻得慢慢鬆了手。

“過來,替我梳頭。”

瓊玉動了一下,卻見無名的目光望著的始終還是伏在榻前的妙清。她口齒微動,終是沒有說話。生氣又怎樣?嫉妒又怎樣?早就知道,縱是她與師父再親近,但在師父心裏,怕是連妙清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她就是傻嗬!忍不住要和她爭、和她鬥——師父,難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對你的心絕不會比妙清少一分嗎?

沉默著上前,繞到他的身後,半跪在榻上,妙清沉靜如水的麵容溢出一絲淺笑。多少年了,這頭比女人更黑更亮的長發未曾經他人之手——這是她和師父最親近的舉動,也是維續她心頭暗暗喜悅的小秘密。

“又在想什麼?”頭皮微痛,讓他歎息,知道她又不知神遊何處。

麵上微紅,瞧了一眼一旁生悶氣的瓊玉,妙清的聲音仍然是低低的:“沒想什麼。”

暗自搖頭,無名也沒有再開口。幾十個弟子中,也隻有妙清一人敢對他這樣說話,而他竟然縱容著她的無禮。好奇怪,分明是比他人疏離卻為何讓他感覺如此親近?或許,隻因為她跟隨自己的時間最長?

微微笑著,無名淡淡吩咐:“瓊玉,你去招呼林大人。”

瓊玉微驚,嗔怨中還有三分撒嬌,“師父好壞!明知道那個林大人上次……瓊玉不去啦!”

揚眉睨她,無名冷冷道:“如果你不去的話,那就讓瑤玉去好了。”

“不要!我去!”笑容頓斂,麵色鐵青,瓊玉離去前瞥向妙清的那一眼充滿了怨毒。

看著瓊玉的背影,妙清淡淡道:“師父明知瓊玉最在乎的就隻有那個親妹子,實在不該那樣嚇她的。”

“你認為師父做得不對嗎?”握住她的手,他沒回頭。不知是否那年冬天落下的病根,這些年她不單是在冬天患凍傷,就連在大夏天手都沁著冰寒,“如果她們忘了入門時所發下的重誓,倒不奇怪。若是連你也忘了,那師父可真是傷心了。”

忠誠?順從?“妙清不曾忘記,相信瓊玉也不敢忘記。但瓊玉她與師父畢竟……”

“畢竟什麼?!”無名冷笑著長身而起,係上衣帶,“瓊玉不過是玄冥觀中的一個普通弟子,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頓了一下,他轉過身迎著那雙明淨如水的黑眸,“就算你也是一樣!不要以為師父寵你,就總是擅作主張,不把為師放在眼裏。”不該縱容她,更不該忍不住撩撥她,若她真與旁人一般無二,他又怎會刻意留她清白之身?到底她還是不同嗬!

“妙清不敢。”垂著頭上前,將他衣領下的一縷頭發挑出。妙清臉上仍是平靜如秋水無波,心裏卻是黯然神傷。自她十三歲追隨師父,到現在已有七年。但越是相處得久,她就越是不了解師父——或許,她從沒真的看清楚、弄明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