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五年,跟著師父過的是艱苦清貧的苦修生活。雖然苦,雖然累,但那段形影不離的日子卻是她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那時候的師父雖然冷酷得像冰雪,犀利得像刀劍,卻有偶爾的溫暖,像他不常有的笑一樣令人心動。
可是近兩年,先是落腳在華山腳下,再來廣納信徒,結交權貴,修煉金丹……師父似乎變了,有時候甚至輕浮、放蕩得像個紈絝子弟,而非她熟悉的那個師父。
“為什麼不說話?”無名擰起了眉,卻沒有回頭。她從前還不是這樣安靜,近兩年卻越發清淡沉寂,像月的清華、秋的寒潭,若有若無地籠著那一絲絲的憂悒。
“師父想聽妙清說什麼?”驀然住口,為自己不自覺流露的怨意而暗自惱怒,“林大人還在等著師父。”
無名終於回頭看她,幽暗的雙眸靜如黑夜的天空,看不出一絲的情緒,“你覺得林大人這次會帶來怎樣的消息?”
“想必師父將如願以償。”以方外之身蒙君恩寵的,師父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人。喜名好利原是人性,就是修道之人也不能免俗。但不知為什麼,妙清總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好像師父除卻名利外,還要更多——但多年的經營,除此之外,師父還會要什麼?
“妙清。”喚了一聲,見她未應聲,無名低低一歎。回過身拉起她的手,指尖劃過她掌心的紋脈,他唇邊的笑溫然如茶。
癢癢的好似一隻螞蟻慢慢地爬上心頭。妙清抬起頭,嘴角不覺勾起一絲溫柔。師父是很少露出這樣的笑,而每一次笑必都是心情大好時。而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竟是期待著他這樣的微笑?
“這就去見那位林大人!”
他這時候的樣子、這樣的笑容,實在不像是個修道之人。想來他信徒過萬,也隻有她一人看得到他這樣的笑吧?一想到此,她的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雖然隻見過林莫一麵,但對他卻毫不陌生。從一年前拜入門下,成為師父的忠實信徒,他便成了玄冥觀中最常被提及的人物。論外形,林莫也算是儀表堂堂,很有官宦氣派,但他卻是個標準的偽君子,和他親近過的幾個師妹——尤其是瓊玉——說起他時總是說那是一頭沒有心肝、不知廉恥的惡狼。而在師父眼裏,林莫更是心術不正、無利不圖的小人。可是,這種人卻最適合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所以師父一年來出錢出力助他從一個五品知府爬到當朝禮部侍郎的位置,更攀上了當今皇上之叔——福王這個大靠山。
妙清知道師父早已盤算清楚,先要林莫將他引見給福王,再由福王推薦給皇上。以師父的本事,不出兩年,必可得盡皇上恩寵,一舉登上道教掌教之位。她可以想象師父紫袍加身、金印在手是怎樣的風光,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高興不起來。
走近靜室,守在門前的尚有潤玉、瑤玉二人。見了無名,瑤玉笑盈盈地迎上前,轉目看見隨在身後的妙清,笑容頓斂,垂著頭喚了一聲“師父”便退了回去。
“林大人,你好壞啊……”
嬌滴滴的聲音婉轉入耳,妙清抬頭去看,卻見無名唇邊噙著若有若無的笑。妙清不禁垂眉,他是真的不在意嗎?可那個人是他的枕邊人啊!難道他對瓊玉真的是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在門口停下腳步,妙清不再向裏走。無名回頭看了看她,勾起一絲笑,卻不詢問,隻推門而入。妙清垂下頭,聽見身後一個不屑的聲音:“好端端的道觀竟成了藏汙納垢之所,真是無恥!”
“你——”瑤玉瞪大了眼,一張臉漲得通紅,卻是沒辦法反駁。
妙清回過頭,滿麵冰霜的潤玉發出一聲冷哼,不屑地扭過頭去。潤玉是在她之後入門的女弟子,出身大戶,隻因師父治好其母惡疾,便依誓入門。妙清知她性情冷傲,一向瞧不起眾人,尤其與瓊玉、瑤玉姐妹不合。如今聽她出言譏諷倒也不奇怪,隻是突然有種莫名的悲意。
在這玄冥觀中,幾十個女弟子,日日相守,時時相見,心卻未曾真正地聚於一起過。見了麵是“師姐”“師妹”地叫著,背地裏卻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倒比陌生人還要疏離三分……
她這頭想著,神思恍惚,冷不防聽人輕斥:“你若要在大太陽下曬著,倒不如早回丹房照看爐火……去吧!這裏用不著你。”妙清應了一聲,醒過神來要向兩位師妹告辭,但瞧見兩人冷淡的神情,話便哽在喉間,笑也僵在唇邊,終是搖了搖頭,無言而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時倚在欄前、樹下發起呆來。方才雖然一直急著要回丹房,其實她從未把那些個金丹放在心上。何必急呢?像師父說的,火要熄就由得它去,反正現在也用不著它。
遠遠地就聽見璞玉的驚叫,妙清心上一驚,知道是璞玉不聽她的話私自闖入丹房。她連忙快步走向丹房,見門半掩著,隱約可見傾倒在地的椅子。心中驚跳,妙清衝進房裏,瞧見一片狼藉,不禁叫苦連天。也不知璞玉怎麼搞的,不隻弄得爐火熄滅,連煉丹的銅鼎都被推倒在地,十幾顆朱紅色、圓得不甚規則的丹丸滾在地上。璞玉倒在椅子旁,顯是受驚後退時連人帶椅子跌在地上。
見了妙清,璞玉又驚又急,哭喪著臉道:“師姐,我闖禍了!”
“你倒還知道自己闖禍了?”妙清又是可氣又是好笑,搖頭道:“先起來!躺在那兒也不見得逃得過責罰。”見她一臉苦相,終是不忍,“還不快幫忙收拾。”
“師姐,你真的不會說出去?”
回頭看看她,妙清隻是笑笑。
璞玉忙上前,使了使勁卻搬不動,“我去叫人來幫忙!”
“你瘋了!”一把扯住她,妙清嗔道:“難道你真要嚷得人人皆知?若讓師父知道了可不得了……”
“是什麼事竟不能讓為師知道?”
帶笑的聲音傳進來,璞玉臉色一變,已躲在妙清身後。妙清垂眉斂目,暗自叫苦。
“妙清,你還真是個好師姐!”聲音仍帶著笑意,一雙眼卻透著陰寒之氣,“你是怕我氣惱,責罰璞玉?怎麼不說話?”他笑著俯近身,挑起她低垂的臉,“是沒聽清師父的話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世上瞞他、欺他者千千萬,就算是整天繞在他身邊卻口是心非的也大有人在,但那不該是她——從她跪在他麵前發下重誓起,她何曾對他有過一絲欺瞞?可今日,她真是要為個小丫頭片子來騙他?!
“師父!”叫了一聲,妙清極力平心靜氣地開口:“不關璞玉的事,是徒兒的錯。”
“是嗎?”沒有變!她每次想到的總是別人,或許,該讚賞這種越來越少見的善良,但他就是無來由地氣惱,“看來你們師姐妹的感情很好,我想璞玉也是願意為你這犯了錯的師姐受罰的吧?”反手一巴掌摑出去,正打在璞玉的臉上。下一秒,璞玉臉頰上浮出紅印,就連嘴角都流出血絲來。
“師父……”妙清突然明白他的怒氣並非為了璞玉,而是衝著她來的。可是為什麼?她問自己,卻不敢再說一個字,生怕再為璞玉招來更多的責罰。
好痛……曾經有人告訴過她師父發起火來是很可怕的,但璞玉從沒想過師父會動手打人。那個有著溫善笑容、神仙一樣的師父嗬!難道她擠在人群裏竟是沒有看清楚嗎?
“不服氣嗎?”他語氣仍是淡淡的,淡得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徒兒不敢,打翻丹爐的確是……”璞玉陡然住口,看著那雙根本就沒看她的眼睛,心漸漸寒起來。
他氣的是她的欺瞞嗎?占了皮相的便宜,任何人都會以為師父是個溫善純良、性子好到沒脾氣的人,但妙清清楚得很,誰要是犯了師父的忌諱,他絕對比任何一個鬼怪更讓人害怕。但,若真是這樣,受罰的就不該是璞玉而是她嗬!妙清抬起頭,眼裏隱隱泛著淚光。有時候真的覺得師父不該做道士,有哪個道士是他這樣的呢?
未曾開口,外麵突然傳來誇張的驚呼。是瓊玉,她那嬌媚的聲音極好認,整個玄冥觀都沒人像她那樣子說話的,“哎喲!是哪個這麼不小心啊?”
“無名道長,這是怎麼回事?”林莫沉著臉,不是這麼倒黴吧?這仙丹竟是與他無緣?
“林大人難道沒有看到嗎?”看著林莫,無名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原要留林大人幾日,待仙丹煉成之日再上路的,但現在看來,是沒這個必要了。還煩林大人上稟福王爺,就說小道教徒無方,竟致丹爐傾倒。丹藥未竟,無功無祿,實愧對福王殿下的厚愛……”
“無名道長是不想隨本官麵見福王爺了?”這無名分明是拿架子,還要說什麼理由,難道真當他林莫還是當年那個可任他呼來喝去、好哄騙的小知府嗎?
不錯!他無名就是要擺足架子。此次隨林莫下山,不過算是應召而去,而他要的卻是福王的“三顧茅廬”,那一個可驚動天下的“求”字,“貧道早年曾隨仙師學得‘點物成銀’之仙術,凡以點化之‘仙銀’所製的食具,人服其中食,可延年益壽,還請林大人代為轉呈福王爺,以表貧道一點心意。”
心意?!關他什麼事?咦?這是……好亮的光!林莫低咳一聲,眼半眯著,明知那整箱的銀子並非無名口中的什麼“仙銀”,一雙眼卻再也離不開那個打開的箱子,“道長何必如此自責呢?想無名道長法術高強,深得王爺賞識,想必王爺看到這些仙銀也會體念道長苦心,親身相迎道長入京。”“豈敢豈敢……”無名和林莫相視大笑,唇邊的笑卻隱著絲絲寒意,就連微眯的眼中都盡是算計。
妙清呆呆瞧著,隻覺一陣心寒,眼前的師父和這奸詐得令人生厭的林莫又有什麼兩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