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皇宮——那連綿的宮牆,宏偉的建築,飛翹的屋簷,奇異的珍石,常青的鬆柏,隱約的香氣……當風吹過時,簷上的銅鈴便發出沉悶的鈴聲,像是曆經桑蒼的老人在歎息。
無名垂著頭,恭謹地隨在帶路的小太監身後。看似平靜,心裏卻像是開了鍋的沸水般翻騰。這就是皇宮!聖朝權利、政治的中心!他終於還是回到了這裏……
“主子,老奴不能再侍候你了……今後,您要自己多保重。”
“要做道士嗎?做道士好啊!總比呆在那個吃人的地方強得多!做道士好嗬!好……”
“那是主子您該得的!蒼天不公——怎麼竟能那麼狠心呢!”
那些陰暗黑夜斷斷續續、反反複複的囈語時至今日仍像是鋸子慢慢地鋸著他的心。老天其實還是很公平的吧?總算還是給了他複仇的機會!無人知曉嗬!在這樣明媚的陽光下,複仇之神卻已如蝙蝠般張開雙翼乘風潛入……
唇邊勾起陰沉的笑,無名的臉愈顯詭魅邪氣的俊美。偶然地抬頭,讓從旁經過的人驀地打了個冷戰。
“站住!”麵白無須、手執拂塵的老太監慢慢踱過來,聲音古怪地微顫著,“我說小德子,這位道長是皇上今個兒要見的?”
“回何公公,這是福王爺舉薦的無名道長。”小德子一臉的巴結,“我說無名道長,你還不快給何公公見個禮!你要功成名就可都靠何公公在太後、皇上麵前說的一句話啦!”
何公公?!是他?無名不動聲色地抬起頭,恭敬地施了一禮,“無名見過何公公。”
“道、道長不必客氣。”仔細瞧過,才知剛才真的不是他眼花,“好像……”含糊地說了兩個字,何連長覺出失儀,忙道:“既是麵聖,可不能耽擱了。你們先去吧!”忍不住再瞧一眼,何連長陰沉著臉思忖:“難道真的是沒死?要是真的沒死可也有這麼大了——難道他真的騙我?”
“公公,剛才那位何公公是?”拐了彎,回頭已瞧不見人影,無名故作好奇地問著。
“何公公?何連長何公公道長你也不知嗎?”小德子哼了一聲,又自嘲似的道:“也是!你們這宮外頭的老百姓哪兒有心思打聽咱們這些身有殘缺的閹人呢?!”
“公公這是說哪裏話?”微笑著,手中已送出一張折得整齊的紙塊,“以後還要勞公公多照應。”漫不經心地哼著,小德子接過隻瞧了一眼,立刻雙眼一亮,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花,“這怎麼好意思呢?無功不受祿,小人哪裏擔當得起呢?”打著哈哈,手裏頭的銀票卻已掖進袖子,“早就聽說福王爺是眾蕃王中第一個財主,今兒瞧見道長這氣派,想來這話是差不到哪兒去了。”
無名淡淡笑著:“一點心意,還望公公不要嫌棄。”
“哪裏哪裏,是咱家這做奴才的高攀了。”小德子哈哈笑著,臉上的神情越發多了幾分親近。
無名一笑,任他在衣襟上拍了拍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塵,眼裏卻隱了三分不屑,“那位何公公在皇上麵前很得寵嗎?”
“那倒也算不上,隻是何公公早年就侍候太後她老人家,算是老人啦!在太後麵前也算是個有臉麵的奴才,皇上生性孝順,對太後跟前的人也好三分。我說無名道長,宮裏頭的事兒您也不用惦心,既然是福王爺舉薦您的,這宮裏頭的自然早就打點好了。您隻要在皇上跟前露了臉、得了寵,那就什麼都有了!”
“多謝公公提醒。”無名笑著,一路聽著小德子把皇上平日的性情、喜惡巨細靡遺地說了一遍。性情溫吞,喜財好色,附庸風雅,迷戀仙道,一心求取長生之法,和他從前得到的情報出入不大。無名已在心中勾勒出那登基不過五年,年少風流、體虛身弱的皇帝的模樣。待真正見了,才知還是漏了一些。人人都說皇室中最富的是福王,最霸道的是滇王,最聰明的是英王,可偏偏當了皇上坐了江山的卻是最最無能的一個。但真正見了才知皇上並不是外間流傳的昏庸無能,不過是未把才能用在治國之上罷了。想想真不止他一人小看了皇上,就是那位心懷不軌的皇叔福王何嚐不是輕視了對手呢?
定了定心神,無名垂著頭,沒有直視隱在紗幔之後的聖顏。隻聽著那懶洋洋的聲音問:“無名道長也能現在就為朕煉出長生不老的仙丹嗎?”
沉吟片刻,想起方才在殿外碰到的那幾個道士,無名平聲道:“貧道不敢欺瞞皇上。貧道至今所煉丹藥無非是可強身健體、清腦提神、延年益壽之物,若說長生不老,那絕非一朝一夕就可做到的。”
“哦!”聲音裏帶了些笑意,“說話倒也算老實,不像剛才那幾個吹得天花亂墜,惹人生厭。”
無名低垂著頭,未曾開口。聽得有人低語數句,皇上便笑道:“你的心腸也很好,知道憐貧惜弱,不像別人隻顧著自己——這樣很好!很好……”沉默了片刻,皇上恍似如夢初醒般道:“若朕欲求長生,你有何仙方?”
終於說到正題了,富貴榮辱皆在於他的回答了。無名微微一笑,緩緩道:“從古至今,欲求成仙不死者不計其數,曆代道家各樣養生之術也是層出不窮,但歸根就底,也不過是‘服藥、行氣、導引、房中’四種罷了。內中緊要者又屬服食丹藥,古人有雲:‘藥有上下,仙有數品,不知房中之事及行氣導引並神藥者,亦不能仙也。’除此四種之外,尚要看皇上的仙緣如何。”
“仙緣?!”一聲低喟,皇上悠悠歎道:“長生不死,憑虛禦風,瓊液金丹,隨欲所之……做皇帝倒真不如做個道士早修仙緣早逍遙得好。”
隨著歎息,是一聲嚶嚀嬌嗔:“皇上若真成了道士,臣妾又如何是好?”
“噫!朕若是做了道士,愛妃自然是做道姑陪朕男女雙修嘍!待朕成仙之日,愛妃不也成了仙妃嗎?”
“臣妾才不管皇上要做什麼呢!總之臣妾這輩子就是纏著皇上了。”
嬌聲細語,調笑嬉鬧,似乎是沒人記得外頭還站著個道士了。無名垂著頭,沉寂如立空山。等了好一會兒,紗幔撩起,皇帝笑嘻嘻地道:“你抬起頭來。”
“是!”無名應了一聲,慢慢抬頭起。四目相對,兩人心頭俱是一震,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泛上心頭。
“朕在哪兒見過你!”年輕的皇帝脫口而出。
見過?怎麼可能見過呢?但就算是從未見過,也會那樣熟悉啊!無名默默地看著皺著眉頭的皇帝,在心底冷笑了一聲。
“貧道祖籍江南,幼年便赴‘天池’學道,從未踏足京師,皇上該是沒有見過貧道才是。”
“是嗎?那就是你我君臣二人有緣了,才會一見如故……”想了想,皇帝又笑了,“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各國使臣又或是後宮嬪妃,竟無一人令朕生出這種似曾相識之感,看來朕是沒有選錯人。李仁!”
“奴才在!”中年太監應聲而出,目光掃過無名,臉上現出古怪之色。
“傳朕旨意,著大學士李保擬旨詔告天下,封無名道長為‘元一真人’,賜‘仙師’之名,班序二品,授金、銀、玉印各一方,掌管道教事務……道長,朕再賜你城西道觀一座,為朕修煉金丹,你看如何?”不知為什麼,皇帝似乎對麵前的道士特別有好感。
“謝主隆恩!”跪伏在地山呼萬歲,無名的嘴角卻勾起一絲冷笑。
謝恩出來,跟出來的竟是那太監李仁,“恭喜道長賀喜道長,從今個兒起道長——不,該叫仙師才對!仙師可是道教第一人啦!”
“不敢當!”無名拱拱手,含笑以對。
李仁四處看看沒人,便附在無名耳邊低語:“福王爺早已關照過小的,以後仙師有什麼吩咐盡管說好了。”
“多謝公公好意。”含笑相謝,自然少不了最最關鍵的謝禮。真是可笑!一個本該清心無為的道士卻要處處與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真真是俗不可耐。命運終究還是把他重推回這出戲裏,隻是角色卻已變易了幾回,變得連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誰。
天啟五年二月,皇帝(後世稱之為景文帝)龍昊祥宣各地名道入京,內中有道“無名”,為帝心折,賜“仙師”之名,封為“元一真人”,總領道教事務,日後世人皆稱之為“無名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