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1 / 3)

慈頤宮內。

繚繞的檀香、廊下偶爾傳來的鸚鵡叫聲,更顯出那種清靜沉寂。

龍昊禎慢慢扶起跪在觀音像前的李太後,心裏好生感動,“都怪兒子不好,讓母後這般擔憂。”

“傻話!哀家隻有你和昊祥兩個親生孩兒,不惦記著你們,倒要惦記著誰?”

“可惜我和皇兄都不是女兒,要不然母親也不用這樣寂寞了。”

“你這孩子,又說傻話!就算是生個女兒也終究是要嫁人的,難道要陪在娘身邊一輩子?母後有你們兩兄弟孝順,也就足夠了。”她日日夜夜頌經祈福,隻盼著老天垂憐,能多疼惜她的兩個兒子。“那——母後想吃什麼,想玩什麼,告訴孩兒,孩兒在外麵見著什麼新鮮玩意也好帶回來孝敬母後。”二十歲的英王在旁人麵前或許有威儀,但在自個兒的親娘麵前卻仍是個孩子。就像所有的母親常說的那樣——“你就是八十歲了也還是我的兒。”

“你有這個心就夠了,母後真的什麼都不缺。”李太後含笑撫著他的頭,忽然又問:“今個兒皇兄對你怎麼樣?”

龍昊禎怔了一怔,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都是昊禎不懂事,才惹皇兄生氣。”

李太後一歎,“你也不用在母後麵前還說這個,其實哀家很清楚他心裏一直都放不下當年的事兒。要說,做娘的不是偏心,你們兩個都是娘的親骨肉,手心手背,誰做皇上都是一樣。偏是先皇一會兒讚你聰明好學,才華出眾,一會兒又說昊祥生性仁厚,至孝至善,鬧得你們兩個嫡嫡親的兄弟也分了心。這要是那幾個都沒死,還不……”突然住口,李太後臉上現出古怪之色,就連眼裏也有一種莫名的惶恐畏怯。

昊禎垂下頭,也不說話。從前隻知道父皇有六個兒子,卻隻有他和皇兄長大成人。五年前父皇重病垂危,他與皇兄輪流守護。一日,原本病得昏沉沉的父皇突然警醒,十分清楚地對著伏在床邊的母後說了一句:“這回你的兒子終於可以當上皇帝了,也不枉你這一輩子的辛苦算計了。”

那一刹那,看著母後突變慘白的臉色和雙眼中的驚慌與恐懼,他好像突然之間明白了什麼,卻不敢再去細想。帝王之家,就像披上華麗得炫眼的衣裳,戴起珠光惑心的珠寶的女人。除去這些虛設的外表,將看到的是什麼?可能除了醜陋還是醜陋。

“昊禎,你先去吧!母後有些倦了。”李太後低語著,眼神有些迷茫。

昊禎看了一眼母親,也是意興闌珊,退出去時撞見何連長也不說話。待走了好一陣子,忽然有種衝動要告訴母親:“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母後都是孩兒最愛的母後!”

不管不顧地折回慈頤宮,衝著迎上來的宮女擺了擺手,他徑直往裏走,卻突然聽見母後的一聲尖叫:“不可能!你騙我!”

是——發生了什麼事?不知為什麼,他心中一動,沒有進去反而掩藏起身形。

隻聽何連長急急地辯道:“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也不敢跟太後您撒謊啊!奴才也是不相信,可是他那張臉,那雙眼睛,甚至是說‘蘇州人’的那個腔調,活脫脫就是那個人從火堆裏爬出來站在奴才麵前……”

“你別說了!”母後的聲音尖利刺耳,充滿了惶恐與不安,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溫和與淡然,而且還有一種深入骨髓、令人寒心的恐懼,“他早就死了!從他還沒睜開眼睛看清楚這個世界就已經被活活埋進黑暗深處。就連生出那個妖孽的賤人還有當年知道這事兒的人也早死了二十多年……隻有、隻有你!”

惡婦一樣突然拔高的聲調,有著他從未聽過的瘋狂。龍昊禎後退一步,靠著牆,心裏忽然有些慌。

然後聽見何連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幾乎是痛哭流涕地叫道:“太後,您就是懷疑誰也不該懷疑奴才啊!連長對您的忠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表!就算是為您犧牲性命、粉身碎骨、千刀萬剮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又怎麼會泄露太後的……”

“不要說了!”瘋狂漸退,李太後恢複了冷靜慢慢坐下,“你馬上再去好好查一下他的身世背景。從他的祖上三代再到旁枝近親,我要通通一個不漏地知道。另外你再去派人找找當年那個侍衛說的葬小林子的樹林子,我就不信他還能從棺材裏爬出來泄我的密!……連長,你記住,不管怎樣,那個妖孽很早很早以前就被先皇賜死了。先皇的嫡長子是昊祥!”

“奴才知道。”何連長又說了什麼,昊禎無心再聽。他幾乎是逃命似的離開慈頤宮,一路上神思恍惚,越想越迷惑,而那如霧般的迷惑,沁入骨中再慢慢滲出讓人寒心的恐懼。原來慈愛的母後也有那樣可怕的一麵,而那個讓母後那樣恐慌的人究竟是誰?!

驀然抬頭,他眼前仿佛又見那張淡然的笑臉。是他?!龍昊禎呻吟似的吐出那個名字:“無名……”

“王爺,為什麼又要重查元一真人的身世呢?難道王爺認為他連身世都有可疑之處?”

龍昊禎翻著手中的卷宗,忽然抬起頭,“隻有這些?”

“是!學生照王爺的意思派了親信前往蘇州暗中調查,就連當年照顧過元一真人的奶娘、門前的看門老漢都逐一暗訪過。完全可以確認,元一真人就是陸家的三少爺陸謙。據說陸家祖上曾有人偶遇仙緣而成為仙人之婿。而陸謙自幼就喜歡學道,所以在七歲時隨‘天池上人’往天池學藝,七年前還曾返家探親。”

“你確定回家探親的是元一真人本人?”

“是!學生派去的人曾把王爺親繪的畫像拿給那些人看,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那畫裏的元一真人就是陸家少爺陸謙。”

“怎麼會這樣?難道真是何連長自己心虛才會疑神疑鬼?不對——”龍昊禎猛地轉身,“你說陸謙離家十一載卻從未回過陸家是吧?你立刻派人去天池查查關於陸謙的事兒。十年,就算最親的人也未必會認得出回來的是不是冒牌頂替者!”

張生恭聲道:“學生已經派人去天池,估計這兩天就會有消息。”王爺究竟在懷疑什麼?竟動用所有的人力物力在一個月時間內完完全全地調查一個道士的身世。

目光轉處,看得出張生的疑惑。龍昊禎忽然從懷裏取出一卷書冊,拋給張生,“你先看看這個。”書頁有些泛黃,張生剛要翻閱,卻見右下角一個小小的印跡,竟是“翠微”二字,不禁吃了一驚,“敢問王爺這是從何而來?”

龍昊禎一笑,“你自詡博覽群書,學富五車,難道不知聖朝最出名的女官是誰嗎?”

“是先帝所寵信的自號‘翠微居士’的周若蘭。難道竟真的是——”意外啊!久聞“翠微居士”才女之名,但除卻幾首詩詞竟再無傳世之作。曾聽聞其著有多部手劄,皆因所記為宮闈秘事而遭人焚毀。心頭一凜,張生慌忙跪倒在地,“王爺饒命。”

“你起來吧!我要你看的難道還會害你不成?!”龍昊禎笑笑,又沉下了臉,“你先瞧了這部手劄再說。”

張生起了身,小心翼翼地翻看,未看到半頁臉色已變得難看,越往下看越是冷汗直流。

“你可知掃帚星一說?”

“回王爺,掃帚星一甲子一現,相傳為不祥之兆。”

“那你可聽說過掃帚星之夜所誕嬰孩乃妖孽再世,女為禍水,男為災星,必令國不成國,家不成家,哀鴻遍野,戰禍連年,甚至會毀天滅地,血流成河。”

張生垂頭沉思,終於還是抬頭看著微顫的龍昊禎,平聲道:“民間相傳,確有此說。但以學生之見,此話甚為荒謬。想掃帚星亦不過是天象異常,雖說曆代記載星象可預示世事,但也未必事事皆如星象。甚至很多事根本就是由世人的恐慌引起的,與星象關聯不大。”

“你說得不錯!什麼災星什麼妖孽?還不都是那個混賬和尚胡說八道!滿嘴的屁話偏是有人信!”氣急了,本就有些狂性的龍昊禎更是沒半點的王爺風度,但隻罵了兩句卻頹然跌坐在椅上。他有什麼資格去詛咒去指責?就算那個當年人人推崇的高僧根本就是一個利益熏心的大騙子,但那個用金錢與權勢去利誘他的人卻是他那個慈愛溫善的親娘啊!一國之後,母儀天下!誰知道那慈藹的麵目後有怎樣歹毒的心腸?!

原來,為了地位與權勢,連娘那樣溫婉的女子都可做出那樣可怕的事。竟然指使人去害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那個他該稱之為兄,該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做天子的人——而且做了不止一次。第一次,是為了爭奪皇後之位。不錯,就是為父皇那一句“先得子者可立為後”而卑鄙地使人指於掃帚星之夜誕下的皇子為災星,又殘忍地將痛失愛子的如妃殘忍地燒死……那寒冷的夜色中,娘看著那衝天的火光時,臉上是什麼表情?

原來人做了一次壞事,是不怕再做第二回的。所以,六個兄弟才隻有他和同母兄長活至今日。終於記起,少年時玩心尚重,跑去瞧王美人新生的嬰兒。都說王美人沒有產下皇子怕會失寵,他卻看見王美人緊緊抱著小公主釋然地道:“還好……是個女兒!”現在想來,原來,他與皇兄的榮華富貴,皆是建在自己親兄弟的血肉之上。真是……真是好髒!突然抬起頭瘋了一樣掃落桌上所有的東西。茶盞、瓷瓶、果盤劈裏啪啦地響作一團。張生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龍昊禎仰天嘶聲長叫,最後叫聲漸隱化為不可壓抑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