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淒然的笑裏,無名的心一絲絲地抽痛著,卻終於沉聲道:“取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有何不妥?何況你不覺得我比龍昊祥更適合做皇上嗎?雖然這些年天下太平,他這皇帝當得也還安穩。可這樣的太平還能有幾年?不說福王、滇王還有那些塞外的異族人虎視眈眈、伺機而動,就算是英王,眼下說什麼手足情深,大公無私,可說不準哪天逮著機會頭一個造反的就是他。而這些人裏頭,我不覺得有哪個比我更適合做這個皇上。”
男人——究竟是自信還是狂妄?什麼淩雲壯誌,什麼豪氣萬千,在他們心裏總是少了那一個“情”字吧?
“師父說的這些,妙清不懂……”慢慢轉身,妙清的聲音裏充滿了倦意,手搭在門上,她驀然回首,眸中浮上嫋嫋霧氣,“雖然我不喜歡那座玄冥觀,但現在我寧願自己一直都和師父住在那兒,一輩子——都沒有來過這裏……”
看著她搖搖晃晃的背影,無名猛然一拳擊在神案上,供在案上的神牌應聲而落,他卻隻木然地瞧著自己震裂的虎口一絲絲滲出的鮮血,沉默如孤立千年的石像。
何去何從?何去何從?喧嚷的街頭,她是最孤單的一個,寂寞像深植入骨的毒,慢慢自骨中血中滲出。她的失魂落魄,她的痛苦掙紮,不會有人看在眼裏,放在心上。對於那些匆匆而過的人而言,她不過是個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人。而她呢?這座繁華的城市,聖朝的京師重地,於她無異於焚著烈火、凝著玄冰的地獄。
“你不該跟著我的……”
“你會後悔!”
“你看清楚我!我——隻是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你該遠離我……”
沒有辦法逃,就算是天涯海角,都無法將他從她的心和她的記憶中抹滅。
“為什麼你不一開始就告訴我這世界是黑的、人性是惡的?”她寧願自己也是一個沒有心、沒有情的惡鬼,與他同在地獄快活,“師父,幫幫我……”她低低地呻吟,被人撞到一旁,木然地抬起頭,才發覺四周的空氣都是沉寂的,仿佛突然凝固了般。
那是什麼?穿過長街的差人手中扯著的鐵鏈,如粽子般墜成串的和尚……還有那些得意大笑的道士。
妙清傻傻地看著,在“玄冥觀”三個字入耳時,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你們快別瞎說了!我看是皇上早厭煩了這幫子和尚。哪關無名仙師的事兒呢?”
“可不是!我聽說在觀音寺搜到武器盔甲,甚至還有年輕的姑娘家,這一幫子淫僧八成還要造反呢!”
“也是這佛教氣數盡了,要不然太後娘娘怎麼突然這時候仙逝呢?你倒說這突然被逼著還俗的和尚尼姑怎麼過日子呢?”
“做什麼都好,總比那些個強硬的被殺了來得好吧?”
腳下軟綿綿的,妙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師父,你真的覺得這樣是理所應當嗎?為了一己之恨毀了一個教派,殺了無數堅持信仰的信徒。更或者,你這樣做不過是為了使道教獨尊,天下歸心。但那些死去的人的哀歎你聽到了嗎?那些因你而流的鮮血你看到了嗎?人人都叫你“活神仙”,可是你做的又是什麼?用鮮血與屍骨鋪就的帝王之路,對你真那麼重要嗎?就算是你擁有了天下,到最後也不過是需要一塊安葬之地罷了。財富、美人、權利,你可以擁有一切,但你安睡於華麗宮室時,可會為滿手的鮮血而噩夢連連?
師父師父,你會怕嗎?怕你今生欠下的債會在來世甚至數年之後有人來討嗎?
師父,收手吧!我不想讓你的手再染血腥啊!
妙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英王府的,但當她麵對龍昊禎時卻是從未有過的清醒,“英王想讓我怎樣幫你?”
“你真的願意幫我?”看著她哀傷卻堅決的目光,龍昊禎終於開口:“其實很簡單,你隻要出麵告無名行騙欺君之罪就夠了。”
“要對付我師父,其實你有更好的辦法,為什麼卻選擇這個最差的方法呢?”
“你知道原因的。”
“是啊!我知道,有太多的事你不能說。”妙清的笑裏含了絲嘲弄,“皇家的體統,皇家的顏麵,所以,你隻能利用我這個一無是處的道姑。”
“要告無名,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就憑你是無名首徒的身份,任何人都會相信你的話。”妙清,你說得對,我是在利用你,利用我喜歡的女人,可是現在我已經別無選擇。就算你恨我,我也隻能這樣做了。
“你不用那樣看我,雖然你利用我,但也算是我心甘情願讓你利用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其實,這樣,對師父也是好的。”驀然抬頭,妙清緊緊地盯著龍昊禎的眼,“若我師父因此獲罪,落魄潦倒,你得保證不會落井下石,趁機害他性命!”
龍昊禎一呆,在妙清心急再問時終於咬著牙慢慢開口:“隻要無名今生不再踏足京師半步,我絕不會違信加害於他!”看著鬆了口氣的妙清,他又冷冷道:“若他不知好歹,仍要糾纏不放,暗中搗鬼,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啦!”
妙清的心一緊,頹然苦笑。師父啊!你肯放手嗎?肯嗎?
“元一真人,小的說的句句屬實,您還是早做打算得好。”
“早做打算?”無名微笑著,眼中卻有一種深沉的痛。
“要不然叫人在皇上宣真人入宮對質前先叫人殺了那叛師告密的孽徒。”
“不必麻煩公公了,貧道自有主張。”無名自袖中取出銀票遞過去,“勞麻公公,這些錢公公打酒喝吧。”
“多謝多謝。”送信的小德子離去。
無名再也撐不住跌座椅中。想他自詡聰明,千算萬算竟忘了算她。
“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為什麼要背叛我?!”失控地大叫,無名一手掀翻桌子。隻覺氣血上湧,一顆心從未有過地痛。好像有人正慢慢把長釘釘入他的四肢、他的心髒、他的頭顱,他一掙紮就是撕心裂肺地疼痛,連肢體都要被扯成碎片。
那個默默跟隨在他身後的女孩,那個每次他一回頭都會對他羞澀地笑的女孩,那個慢慢長大日漸沉靜的女子,那個突然發怒滿臉淚痕說永不離開他的女子……她怎麼能背叛他?!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可害他,她卻不能啊!可是,他心裏又清楚得很,能讓他從骨子裏痛的隻有她一個。他曾設想過太多人的背叛,卻沒一次是她。是連想都不敢想吧?事情真的發生,才知道自己會如此傷痛。
那種感覺像是虎口逃生的人卻無意中讓他寵愛的貓兒咬傷、抓壞,除了不甘、懊惱,更多的是悲哀。更糟糕的是想起妙清幽幽欲訴的眼神,他竟無法去恨她。壞掉的肢體,因為連心之痛便不舍割除,隻能任由它慢慢腐爛腥臭——他曾見過那樣的病人,也曾譏嘲那不可救藥的蠢笨,可事到臨頭,他竟也會為之猶豫……
自囚於鬥室,有如困獸掙紮,在天邊現出第一抹曙光時,無名打開門時已是一身濕汗。他雙目盡赤,聲音堅定卻有無盡的悲痛:“當斷則斷,當舍則舍,當痛則痛……不要怨我,妙清,這是你自己尋來的。”如果要成大事,必須先切除那牽連著他心中最脆弱情感的神經,哪怕再痛,也是他必須經曆的。